这回却好,是第二年(即贞元十八年,公元八〇二年,韩愈时年三十五岁)春天,他成了四门博士了。三年前欧阳詹等的请求,竟像是一个预兆了!
所谓博士,并不是一个学位,乃是一种官职,它的职务是讲学,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他在三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做了设在京城郊外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他的官职后来虽有不少的变换,但最常挂在他身上的,却还就是“教授”了。——学者的出路,将还是做教书匠而已。
这次他略微得意了,受命为博士之日,谒告归洛。在途中和友人登华山,曾有很浪漫的一幕。原来他因为贪看风景,便跑到绝顶,但看看下不来了,又大哭起来,并且和家人写下了遗书。后来华阴县令听说了,才百般设法把他接下来。这事也颇有人认为是传说,但我觉得可能为实事的。
因为韩愈的性格中,本有大部分浪漫气息。再证之以后来《答张彻》的诗:
……
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
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
日驾此回辖,金神所司刑。
泉绅拖修白,石剑攒高青。
磴藓澾拳跼,梯飚飐伶俜。
悔狂已咋指,垂诫仍镌铭。
……
留遗嘱虽不见得,但告诫后人是一定有的,由华阴县令接下来也未必真,但下来一定相当困难。韩愈在文中喜欢造奇句,在诗中爱用险韵,在大自然里岂能放过华山的奇景?我尝觉得泰山是雄,崂山是秀,华山就是奇了,韩愈所形容的“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泉绅拖修白,石剑攒高青”,“磴藓澾拳跼,梯飚飐伶俜”,游过华山的人一定会觉得再恰当也没有了。
在洛阳未必休居多久,就又回到京师长安了。
这一年,他的作品有:《送陆歙州诗序》《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与崔群书》《施先生墓志》《赠绛州刺史马府君行状》等。在这数文中,《送陆歙州诗序》最少可观;《施先生墓志》是记一个在大学里服务十九年的老教授施士丏的生平;《曾绛州刺史马府君行状》是记的北平庄武王马遂之长子马汇。他从前应考进士时,因为十分穷困,曾在他家里住过吃过很久,所以现在文中有“愈既世通家,详闻其世系事业”的话。《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虽也是应酬之作,但非常闲暇雍容,下面单举一段:
……
樽俎既陈,肴羞惟时,盏斝序行,献酬有容。歌风雅之古辞,斥夷狄之新声,褒衣危冠,与与如也。有一儒生,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坐于樽俎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风》,赓之以文王宣父之操,优游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
……
我们惊讶的是韩愈风格之丰富,简直像司马迁!他的笔是有可塑性的,随着内容的不同而异其笔调!至于《与崔群书》一文,那又是他所擅长的抒情之作,郁勃淋漓,真气盎然,信笔所书,已非凡品了。崔群也是和韩愈同时考取的进士,那次所谓“龙虎榜”上的人物。书中说到韩愈一般的友谊生活: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
可知韩愈永远是有群的生活的人。所以他能有号召,能成派,再加上煽动的笔锋、雄辩的词令,古文运动之成功于韩愈之手,不是偶然的。他写这信的时候三十五岁,所谓往还朋友间十七年,就是指十九岁初至京师时便开始他的友谊生活了。这十七年间已认识千百人,确不算少。其中所谓“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以及“于己己厚,虽欲悔之不可”,都可见出韩愈对待友人的笃厚。有的诗人爱孤寂,有的诗人好群,韩愈却是后者,他之处处为入世的,在这里又可看出一点消息了。
这封信的下半,为怕崔君以为他太爱交友,不置黑白于胸中,便特别说明对于崔君的认识。最后则是说到自己的健康,以及自己对于北国的留恋: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摇动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比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是望。愈再拜。
韩愈是北方之强,文章中时有雄直之气,也恰是这种精神的表现,他之不乐江南,是当然的。很奇怪的是,一人的精神每每并不与体质相并行,他在前三年与孟东野的信上已经说起“眼疾比剧甚”了,现在却在眼疾外,又加上牙落须白,哪里像正在壮年,又哪里像写气势磅礴的文章的大作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