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在阳山的韩愈,到了只有一年多,顺宗就即位,改元永贞,和韩愈作对的人王叔文等也倒了,这时他三十八岁。
是永贞元年(公元八〇五年)的春天,韩愈遇赦。到了夏秋之交,离开阳山。这时曾在湖南的南部郴县,待命有三月之久。郴县是他到阳山时所经过的,现在是旧地重游。上次经过时,曾认识这里的刺史李伯康。这次李伯康曾赠以纸笔,乃作诗谢之:
题是临池后,分从起草余;
免尖针莫并,茧净雪难如。
莫怪殷勤谢,虞卿正著书。
这里所谓“虞卿正著书”,到底著的什么呢?我推想恐怕就是可称得起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献的《原道》《原性》《原毁》《原仁》《原鬼》诸文。这是因为他在《上兵部李侍郎书》中,有“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等语,只有《原道》等文可以说是具有这种性质的。此书上于永贞元年十二月九日,所以《原道》等文不得作于此后。待命于郴州的三月,既无官职,遭逐后精神又已经收敛潜沉,恰是著书的好时候。在他二十九岁时,张籍曾劝他不要只逞口辩而要著书,他当时还不以为然,认为“化当世莫若口”,又说还没到孔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的年纪,最好是“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张籍也不惮烦,曾再加劝勉,他却仍是答以“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但从那时起,他一定受了刺激,要着手论著了。蓄积了这十年左右,所以一等有时间和心情就写出来,也不必管“五六十然后为之”的前言了。
五文之中,《原道》尤其重要。《原道》有《原道》的根本立场,这根本立场是:民族主义和社会本位。因前者,他反对佛,他说:“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因后者,他兼反对老。他一则说: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这是说社会上的分子就须要生产,不能非工非农非商。二则说: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
这是说社会有社会组织,其中各分子有各分子的分工,为生存起见,所以有必需的生存的方式与生存的事项;也必须这样,人类才能和可以居住寒热的“羽毛鳞介”相竞争,也才能不被有“爪牙以争食”者所淘汰,岂可以“清静寂灭”呢?又如何可以“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呢?韩愈这篇文章的最大价值是说明儒家哲学之社会的根据,是发现人类社会之生存的体系机构。最后更以一种人道主义,以救济病态思想的流行:“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设想不能算不周到。
假若社会本位是中国思想的特色时(事实上确如此),韩愈这篇文字无可厚非,而且也确乎可以当“道统”的重任。这也可以说是接触了异域思想后,对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之觉醒,并对于自己的文化传统的洗刷。宋明的新儒学运动,无论如何要以这为纪程碑。这样看,我认为它是两千年的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献之一,一点也没有过分。倘若不就大处看,当然不会了解它的价值了(原文见附录一)。
就是单就文章说,论文之中而有唱叹,并兼具整齐与变化之美,不唯是韩愈一人的大文章,也是古文家中数一数二之作。宋朝的石介曾说:“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性》《原毁》《行难》《对禹问》《佛骨表》《争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也并非过誉。
《原性》也是宋明新儒学的过渡之物。他是从常识上立论,重申孔子性相近之说,后来程朱又分出义理之性、气质之性,那就更精到了。文章的末尾说:“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这种随路攻击的阵法,近人鲁迅颇得其神韵(原文见附录二)。
《原毁》的文字,略有时文气息。要意在:“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不以圣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他指出原因乃在“怠与忌”。他感慨地说:“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乎!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中国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酸溜溜的老子之徒的世界,韩愈实在感受他们的威胁太大了!就文意看,也一望可知是被贬后之作。这样便更可说明这数文的著作时日是在他三十八岁左右了(原文见附录三)。
《原仁》一文,说明在“日月星辰”之属于天,“草木山川”之属于地之外,“夷狄禽兽”都属于“人”;人乃夷狄禽兽之主,所以“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就儒家立场看来,这话是说得过去的,因为儒家既不曾把“仁”推到日月山川上去,也不曾把“仁”限制在“人类”,恰是及于动物界而止。“仁”是做“人”的道理,所以“人”也就相当于动物界了。——不过其中又有远近厚薄而已。
《原鬼》则把万物分析为“有形而无声者,土石是也;有声而无形者,风霆是也;有声与形者,人兽是也;无声与形者,鬼神是也”。下边便又说到鬼神与物怪的不同,鬼神是以无声无形为常的,但是人民做了悖理的事,由于气的相戚,则鬼神可以暂时有形有声,对人民生祸,而终归于无声无形;物怪则不然,也可以有声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声,对人民也可为福,也可为祸。在韩愈的意思,鬼神还是理性所范围的,物怪就属于非理性世界了。其实还可再推论人对于鬼神应当敬畏,对于物怪则可顺其自然呢。
总之,这五文是代表着韩愈的宗教哲学(《原鬼》)、形上学(《原仁》)、人生哲学(《原性》)、政治哲学(《原道》)、社会哲学(《原毁》)。所论虽有详略精粗之异,但韩愈的全部哲学(除了文艺理论之外)是统统包括在这里了。
就《原道》中之“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看,似乎讲“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的《读荀》亦同时作;《读荀》既为这时作(原文见附录四),则《读鹖冠子》《读仪礼》《读墨子》等,亦可能同时作。
他这一年又作有《五箴》,我们虽不敢确定它作于何地,但在郴县待命的三月,倒正是清算自己的最合适的时候。从《五箴》中,很可以看出他过去生活的一斑。先录全文,再加分析: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游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言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弗思。——“行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仇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好恶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掩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掩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知名箴”。
“幕中之辩”,指在汴州、徐州时;“台中之评”,指在御史任时。他从前的吃亏,就在好说话上。”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还不是因口舌得祸么?大抵韩愈是偏于狂者一流,从前张籍即已告诫过他说话不要太任性了。他的好恶也是偏极了的,所谓“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而且一经好恶之后,则后来进退两难了,这是他浪漫性格的一面。“急于人知”的好名脾气,也是真的。但另一方面,韩愈之可爱,却就在他有生气,生命力强,虽小有过失,倒不失为一个活泼泼的人。然而现在是到了他真正成熟期,要步入冷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