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郴州时也作了些诗,诗以赠张署者为多,如《叉鱼招张功曹》,这是就《祭郴州李使君文》中所谓“获纸笔之双贾,投叉鱼之短韵”而可推知的。杜甫观打鱼诗有“吾徒胡为纵此,暴殄天物圣所哀”之句,韩愈的立场则与此异,他却说:“赠成思我友,欢乐忆吾僚”,他重在朋友,他并不管鱼的命运。又有《答张十一功曹》: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
另有《湘中酬张十一功曹》:
休垂绝徼千行泪,共泛清湘一叶舟;
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
还有《郴口又赠》二首,统统为寄张署而作。但尤佳者则为《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时韩愈要去做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要去做江陵府功曹参军,虽没到任,但是官已定了。自此即首途赴江陵。由郴州北上,路经耒阳,作有《题木居士》二首,其一曰:
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
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更北行,至衡州(即衡阳),遂作有《合江亭》《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二诗。后一首,录如下: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曈昽。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自衡州再北上,至潭州(即长沙),乃作有《陪杜侍御游湘西寺》诗;自此,泛洞庭,作有《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诗,后者如下:
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
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
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
犬鸡断四听,粮绝谁与谋。
相去不容步,险如碍山丘。
清谈可以饱,梦想接无由。
男女喧左右, 饥啼但啾啾。
非怀北归兴, 何用胜羁愁。
云外有白日, 寒光自悠悠。
能令暂开霁, 过是吾无求。
此际生活之清苦亦可见。到了岳阳,又有《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开端仍形容洞庭,中记岳阳楼景,末后又叙到前年出官的冤枉,余怨犹在,转思解脱:
……
追思南渡时,鱼腹甘所葬。
严程迫风帆,劈箭入高浪。
颠沈在须臾,忠鲠谁复谅。
生还真可喜,克己自惩创。
庶从今日后,粗识得与丧。
事多改前好,趣有获新尚。
誓耕十亩田,不取万乘相。
细君知蚕织,稚子已能饷。
行当挂其冠,生死君一访。
从诗中“时当冬之孟”看,知道他是十月到了岳州的。经过打击后的韩愈,已得了不少阅历,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勇往直撞了。玩其语意,正和《五箴》之作相去不远。
他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湖北南部的江陵。在快到江陵时,作有《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三学士之一为王涯,是他那同时应举考中的“龙虎榜”的人物之一。这首长诗的大半是说他前年放逐的原因和经过的,最后说到遇赦和宪宗的嗣位,又说到他对法曹一职的不适合:
……
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
早知大理官,不列三后俦。
何况亲犴狱,敲搒发奸偷。
悬知失事势,恐自罹罝罘。
湘水清且急,凉风日修修。
胡为首归路,旅泊尚夷犹。
……
下面更说到他这时的心情:
……
失志早衰换,前期拟蜉蝣。
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
因疾鼻又塞,渐能等薰莸。
……
这和早年的“呶呶以害其生”的态度,判若两人了,因此阳山之贬,可以说是韩愈生命史上一个重要节奏。我说节奏,是因为韩愈性格终究是急于用世的,现在只能看作是一个暂时的间歇而已。
到了江陵,生活略微安定下来了,又作了不少诗,他是永贞元年冬天到的,到次年元和元年(公元八〇六年,他三十九岁),春夏都在此地。
心情还在失意,友情还多在张署。他作有《李花赠张十一署》,其中有这样句子:
……
念昔少年著游燕,对花岂省曾辞杯!
自从流落忧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
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
力携一樽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
……
《杏花》一诗中也说:
……
今旦胡为忽惆怅,万片飘泊随西东。
……
更如《感春》四首中则有:
……
春风吹园杂花开,朝日照屋百鸟语。
三杯取醉不复论,一生长恨奈何许。
朝骑一马出,暝就一床卧。
诗书渐欲抛,节行久已惰。
冠欹感发秃,语误惊齿堕。
孤负平生心,已矣知何奈。
我恨不如江头人,长网横江遮紫鳞。
独宿荒陂射凫雁,卖纳租赋官不嗔。
归来欢笑对妻子,衣食自给宁羞贫。
今者无端读书史,智慧只足劳精神。
画蛇著足无处用,两鬓霜白趋埃尘。
乾愁漫解坐自累,与众异趣谁相亲。
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
百年未满不得死,且可勤买抛青春。
另有《寒食日出游夜归赠张十一》《忆昨行和张十一》,都是穷愁寂寞之感。“自然忧气损天和,安得康强保天性”,他何尝不知道“忧能伤人”?然而他是诗人,又不纯粹是诗人,诗人酒醉了就忘情一切了,他却兼是一个思想家,因而暂醉之后,就“皎皎万虑醒还新”了!生活的艰苦,也殊为逼人,“今者无端读书史,智慧只足劳精神”,这是一般读书人的命运,千载之下读之,犹让人不禁闻声一哭!
这时稍微有一点安慰的,却是有人送给韩愈一张席子。这使他得意极了,原来他体胖爱睡,又苦热多汗,心爱那凉席,却又买不起,有人送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蕲州簟竹天下知,郑君所宝尤瑰奇。
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传看黄琉璃。
体坚色净又藏节,尽眼凝滑无瑕疵。
法曹贫贱众所易,腰腹空大何能为?
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烝炊。
手磨袖拂心语口:“慢肤多汗真相宜。”
日暮归来独惆怅,有卖直欲倾家资。
谁谓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
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照耀惊童儿。
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飙吹。
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
明珠青玉不足报,赠子相好无时衰。(《郑群赠簟》)。
在唐时孔戣还有一段记载,说:“退之丰肥善睡,每来吾家,必命枕簟”,可知他的体胖善睡是出名的了。韩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还爱说笑话。所以他后来当国子监祭酒(大学校长)时,那般学生都高兴地说:“韩公来为祭酒,国子监不寂寞矣!”皇甫湜所撰的墓志神道碑上说他在讲书时,常有“诙笑啸歌”,这和表现在道貌岸然的大文章里的韩愈是很不同的。他好群的生活是到这样地步,每一次吃饭都一定陪着客人。他一点也不爱存钱,常常说:“我从前是典当过日子,现在已经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