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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分教东都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韩愈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3346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9分钟

  

  他是这年的夏天之末离京赴东都洛阳的。分教东都者,就好像一个国立大学的分校教授而己。这时他已经四十岁了。

 

  这一年他作有《元和圣德诗》,是四言,共千有二十四字,这是歌功颂德的一篇力作,最后说“博士臣愈,职是训话,作为歌诗,以配吉甫”,他俨然以周朝赞美宣王的诗人尹吉甫自比呢。又作有《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诗,其中说:“我来亦已幸,事贤友其仁。持竿洛水侧,孤坐屡穷辰。多才自劳苦,无用只因循。辞免期匪远,行行及山春。”仍有微微的退意。

 

  在散文方面,则作有《张中丞传后叙》。张中丞即张巡,张巡事本甚动人,退之此文,亦最有太史公遗意。

 

  又有《答冯宿书》,说到前年在京师时受谤毁的情况:

 

  ……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

 

  韩愈的真实生活,可于此见之。后人常以为他奔走权贵,一味求官,不知道他不过因为是书呆子,急于用世,留下了几封自荐的信,易为人口实而已,他太不圆滑了,所以才到处碰壁!他到了洛阳后,便态度一变,然而悠悠之口,还是不绝:

 

  ……至此以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邪?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

 

  这就是中国人的社会!无怪乎韩愈作《释言》,作《原毁》,而《张中丞传后叙》中也说:“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真慨乎言之!

 

  元和三年,韩愈改为真博士了。年四十一岁。在这年的冬天,作有《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其中有“三年国子师,肠肚习藜苋”之句,可知他这时仍是清贫的。但他自己虽然“行当自劾去,渔钓老葭薍”,可是他仍劝人进取。当时少室山隐居的李渤,诏劝出为右拾遗,不屑就,韩愈就很恳切地上书劝驾:

 

  ……昔者,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已,足边接于诸侯之国;即可为之时,自藏深山,牢关而固距,即与仁义者异守矣。……拾遗征君若不至,必加高秩,如是则辞少就多,伤于廉而害于义,拾遗公必不为也。……由拾遗公而使天子不尽得良臣,君子不尽得显位,人庶不尽被惠利,其咨不为细,必望审察而远思之,务使合于孔子之道。……

 

  这话果然打动了李渤,于是出山,每逢朝廷有缺政,便都进言。韩愈之劝李渤,很像司马迁之劝挚崚。他们的本质都是入世的,又可于此见之了。

 

  元和四年的六月改为都官员外郎。都官是刑官,员外郎在郎中之次。仍守在东都洛阳。这时他和樊宗师、卢仝、石洪,常常各处游玩,因而后来有好些“题名”在洛阳留传着。这一年作的诗,当以《送李翱》为最佳:

 

  广州万里途,山重江逶迤。

  行行何时到,谁能定归期。

  揖我出门去,颜色异恒时。

  虽云有追送,足迹绝自兹。

  人生一世间,不自张与弛。

  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知。

  宁怀别时苦,勿作别后思。

 

  这一年作的散文中,有《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韦氏就是元微之的夫人。

 

  次年,韩愈改为河南县令。所谓河南,就是指洛阳。他这一年是四十三岁了。在春日作有《东都遇春》,他说:

 

  少年气真狂,有意与春竞。

  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

  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

  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

  饮啖惟所便,文章倚豪横。

  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

  旧游喜乖张,新辈足嘲评。

  心肠一变化,羞见时节盛。

  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

  深居疑避仇,默卧如当暝。

  ……

 

  颇可以见出他这时的心情。《感春五首》亦同时作。但其中却有“选壮军兴不为用,坐狂朝论无由陪”的豪情,和上年冬所作《送侯参谋赴河中幕》中的“犹思脱儒冠,弃死取先登”这句,则一贯。原来他的退意,也是因寂寞而然的,假若有机会能施展一下,却未尝不会多少兴奋起来的。

 

  不过倘若不得其人,虽有机会施展,他也还是不肯。这时所作的《送石处土序》《送温处土赴河阳序》,便都因为石洪轻于出山,而加以讥讽。诗中说:

 

  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

  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

  ……

 

  序中则屡记着规劝之词,一则说:“大夫(指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重裔)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二则说:“凡去就出处何常?唯义之归”;三则说:“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唯先生是听”;更说:“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假若石洪应该抛弃十年的隐士生活去参谋河阳时,还用得着这样叮咛,一而再、再而三么?曾国藩、吴汝纶都看出此序是讥讽,而且是狡猾的讥讽了,这是对的。我还要补一句,这种狡猾,完全是由司马迁来的。

 

  元和六年的春天,韩愈仍在河南,有名的《送穷文》即作于此时: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於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痛苦之极,就变为幽默了,这是韩愈多少年来受了的压迫的总说明。文中许多形容,都是自负处。无论他的人格或才华,那最纯粹的最优秀的最可珍贵的成分,是全在这里了。智穷是他的人格的光彩,文穷是他的天才的丰富,交穷是他的情感上的损伤。就体裁论,这确是词赋之体的正宗,因为中间历叙五鬼,有些铺排,后说“延之上座”,是仍归于正意,这结构是标准的“赋”。就用语论,则采了不少俗语,而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等表现法,也近于民间文学。幽默的趣味,恰和《原道》作一个对照。怪怪奇奇,不专一能,更是他的风格的自评。所以这文字是重要极了,万不能像从前人只以“游戏”二字了之!

 

  这年三月他的乳母死了,所以又作有《乳母墓志》,这是从小哺育他,一直跟在他家,有四十几年了的。这时作的诗中,以《寄卢仝》为最足以表现一种人格,以《谁氏子》为最能代表他对教育的热心。卢仝是真正清高的,与石洪、温造、李渤异,那诗里便表现着。《谁氏子》是说一个青年忽然出家的,韩愈主张“愿往教诲究终始……不从而诛未晚耳”,果然便把那个青年感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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