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元和六年的秋夏之际,韩愈离开住了五年的东都,又回到京师了。在《酬司门卢四兄云夫院长望秋作》里,说:“归来得便即游览,暂似壮马脱重衔。”简直有解放之感。他在京师,是迁为职方员外郎,这是属于兵部,管边疆事。《石鼓歌》即作于此时。“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见出他对李、杜的推崇;“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可知他对“帖派”的羲之在鄙夷着。退之的书法,我们所见者不多,但就文章论,他是宁偏于金石之文的碑味的。所以他写了那么些墓志铭,也并非偶然。唐朝颜真卿的字,也是偏于碑的,这或者是一种“时代精神”吧。
很可趣的是,韩愈每每有法律观念。就是他的文章,也有时有韩非气息,《韩辨》即为一例。这时作的《复仇状》为又一例。他说:
……丁宁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者,其意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宜定其制曰: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其事申尚书省,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矣。……
韩愈当职方员外郎不到一年,即元和七年的二月,又当了国子博士,这是他第三次作“大学教授”了。就官阶上说,这是下迁。原因是,华阴令柳涧有罪,以前的刺史已经劾奏过,可是罪没等治,那刺史就罢官而去了,柳涧为报复起见,讽使百姓拦道索军顿役直,这却惹起了后来的刺史对柳涧也讨厌起来了,即治柳涧之狱,贬为房州司马。逢巧韩愈过华阴,以为是刺史们互相维护,于是上疏为柳涧昭雪,经过御史复审,查出柳涧的赃来了,便再把他贬为封溪尉。韩愈又迁为国子博士,就是多管闲事的代价。
韩愈在失望之余,就又幽默起来,作有《石鼎联句》,假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道士轩辕弥明,会捕解曳物,又能作诗,最后用联句的诗才把侯喜、刘师服降服,其中“笼头缩菌蠢,豕腹涨彭亨”,“方当洪炉然,益见小器盈”,都是意在讥讽。其实这道士便是韩愈自己,因为轩辕是韩字的拼音,弥字的意义也和愈字相近。这可以说是韩愈创作的一篇传奇吧。
因为牙病,又作有《赠刘师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
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
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
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
只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
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馀谁更数。
忆昔太公仕进初,口含两齿无赢馀。
虞翻十三比岂少,遂自惋恨形于书。
丈夫命存百无害,谁能点检形骸外。
巨缗东钓倘可期,与子共饱鲸鱼脍。
但更幽默得大方而表现得有个性的,则是有名的《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这是像《送穷文》似的,把他的学力和人格又表现了一遍了,但却表现得好!
他作此文,本以自娱,但却有了好的反响。当时的宰相武元衡、李吉甫、李绛看了后,很抱同情,于是在元和八年的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岁),把他改为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了。比部仿佛现在的审计部,史馆修撰是因为他有史才。
不过韩愈知道史官是难做的,尤其在那时,政治环境非常复杂,更不易下笔,所以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我想韩愈却并不是真正畏祸,实在因为就是写出来,也容易为人改动,反而不能存真。他确是有先见的,后来所撰的《顺宗实录》,还不是经好几人之手改添过么?所撰的《平淮西碑》,还不是被人磨掉了么?《毛颖传》的滑稽文(可以比美《进学解》),也似在此时作。他给“笔”写个传,仿佛现在所谓童话,用意也许在史笔之未得施展吧(原文附录一四)。
第二年(即元和九年,韩愈年四十七岁)的九月,他的好朋友孟郊死了!原来孟郊大韩愈十七岁,死时六十四岁。他约同张籍去哭吊,又作《贞曜先生墓志铭》。联句赋诗的乐趣,是减少一大半了!十月,转为考功郎中。考功属吏部,仿佛现在的人事司似的。仍任史馆修撰。十二月,开始掌制诰。他掌制诰有一年多,但现在只存有《除崔群户部侍郎制》一文,现在录下,以代表他应用文字的一斑:
勅:地官之职,邦教是先;必选国华,以从人望,具官崔群,体道履仁,外和内敏,清而容物,善不近名。从容礼乐之间,特达珪璋之表。比参密命,弘盆既多;及贰仪曹,升擢唯允。迈兹令德,蔼然休声。选贤与能,于今唯重,择才均赋,自古尤难;往慎乃司,以服嘉命。可!
元和十年(他四十八岁了),进《顺宗实录》。这一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死,御史中丞裴度被刺伤,都是镇州节度使王承宗主使的,朝廷里起初不敢捉贼,捉到了,又不立即给赏,韩愈遂《论捕贼行赏表》,说号令不可不信,这是韩愈之法家精神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