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是中国过去人文教育成功的一个例证。中国过去人文教育的最大特色是:一方面讲美,一方面讲用。前者的成就为诗人,后者的成就为治世之才。中国人在过去凡在传统的人文教育中培养得成功者,往往兼之,韩愈便是最佳的一例。他很有个性,很有感情,但同时也很能洞达实际社会情况,能善为应付;他一方面既热心国家社会的事业,但另方面也不委屈自己的进退。这传统应该说自孔子始。古文家之“古”,也无非以孔子为理想,但真正做到的太少了,韩愈却已是多少具体而微的。
我说他是中国过去人文教育成功的一个例证,这特别见之于平淮西一役。事情是这样的:彰义军节度使吴少阳在元和九年死了,他的儿子吴元济擅自树立,宪宗就想讨伐他。于是第二年即派御史中丞裴度去调查,他也说该用兵。可是因为蔡州不用廷命已经五十年,传过三姓四将了,宰相们便都怕事。这时(元和十一年正月)韩愈已改为中书舍人,便也上书论淮西事,他在主张用兵上却更为积极,他说:“以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破败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陛下持之不坚,半途而罢,伤威损费,为弊必深,所以要先决于心。……传曰:断而后行,鬼神避之。迟疑不断,未有能成其事者也。”他不但有理论,而且有做法,下面即条举数事,如利用民间武力,大军可分四路,在可入时便四道一时俱入,在不可入时则以逸待劳;对迫协的叛兵,则主宽大;对淄青、恒冀两道的兵,则主分化,不能想速效,不能惜小费等,都非常细审。然而因此却与执政者之懦弱相违了,遂降为太子右庶子。
直到元和十二年(韩愈五十岁),真正对淮西用兵了,裴度以宰相节度彰义军,并奏愈为行军司马,才按照他前年所条陈的计划而从事着。他们一出潼关,韩愈又请先到开封,说服宣武节度使韩弘,请他出力。同时韩愈又看出蔡州的精兵已经分散到边界上去了,认为可用三千人前去夺城,则可擒得吴元济。谁知裴度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唐邓随节度使李愬却也看出这一着来了,遂先入蔡州,成了首功。
回到朝廷时,韩愈因功迁为刑部侍郎。现在的官相当大了,就仿佛一个司法部的次长。当时宪宗又命韩愈撰《平淮西碑》,碑中很推崇裴度发纵指使之功,李愬却因此不平起来了,他的妻子又是唐安公主。常出入朝中,就诉说碑文不真实。结果碑文便又被磨掉了,由段文昌受命重撰。
《平淮西碑》是有数的庙堂文学中的佳构,后来文人都很推崇。李商隐《读韩碑》最有名,其中便说:“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词”。苏东坡《临江驿小诗》也说:“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碑虽磨了,但在后人心上的碑却反而不朽了(原文见附录一三)。
在平淮西时,他又作有《与柳中丞书》二则,柳中丞为柳公绰,柳公绰也是文人,他以文人而带兵助战,却每战必胜,第一封信便是予以鼓励的,第二封信则向他建议征兵不如召募。在河南行军时,他那同窜湘、粤的好友张署死了,他又作有《祭河南张员外文》(原文见附录一〇),并《唐故河南令张君墓志铭》。前者乃是他祭文中有情感并有真实生活者之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