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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谏迎佛骨表》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韩愈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2722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7分钟

  

  韩愈现在入于晚年了,然而以他生命力之丰强,好像故意讽刺大自然所赐予他的衰弱的体质似的,在最后一个生命阶段里,仍然很有精彩的事迹。这就是谏迎佛骨和宣抚王庭凑。

 

  元和十四年,他五十二岁了,距他生命的结束已只有五年。当时宪宗有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之举,许多达官贵人都盲从崇拜,有的自是为讨好,有的却是真正的迷信。韩愈的耿直和勇气又来了,独独挺身出来上表力谏: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维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茹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在韩愈的眼光中看,佛不过是一个不懂得中国文化的普通夷狄而已。就民族立场上,韩愈已不能容它。加之韩愈本人是有宗教性格的,客气一点说,他俨然是儒家的一个殉道者;不客气说,他自己就是要当一个教主的。以宗教之排他性言,尤其不能容佛。这是老战士之最后一次迎击了。

 

  但结果却被贬为潮州刺史。本来还要杀他,亏得裴度、崔群一般人力救,才保得了性命。潮州是现在广东潮安,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到广东,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以元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到潮州。过了一个月,有驱鳄鱼之事,原来他到潮州后,就首先问民间疾苦,得知为患最大的乃是鳄鱼,他于是在四月二十四日,命人带了一猪一羊,投于水中,并为文以告: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据说这天晚上就忽然大风暴起来了,过了几天,水也干了,竟远退了六十里,潮州此后便永无鳄鱼之患。事实上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一纸檄文而然,可是韩愈之注重人民疾苦,以及他那人格中宗教的气氛之浓,却也在这个传说里见之。

 

  他这时又有《谢上表》,说明他体质之坏,以及对于庙堂文学的自负等,宪宗看见了,已有些动心,便对宰相道:“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知?特愈为人臣,不当说人主事佛乃年促也。”这时宪宗有些想再用他,所以故意这样说,先看看宰相的脸色。偏偏宰相皇甫镈素来就是憎恶韩愈太好直言的,便说:“韩愈总不能不算太狂放些了,略微让他向内移移是可以的。”

 

  于是这一年十月,改为袁州(江西西部宜春县)刺史。次年,元和十五年,他五十三岁了,在九月间,召拜为国子祭酒,相当于现在国立大学的校长。这是他最后一次服务于大学教育了。他处处奖掖后进,不失为一个大教育家的风度。现在集中留有的《进士策问十三则》,尤见出他善于启发人的思想,其发问的高明,辄令人神往不已。他在年底回到京师,在袁州的时候,好友柳宗元又死了,他作有祭文(原文见附录一一)并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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