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下午,风刮得很猛,天气寒冷。斯佳丽把车毯拉到胳肢窝底下,赶着马车从迪凯特的公路上向约翰尼?加勒吉尔管的那个厂子驶去。这些日子,独自个儿赶车是危险的,而且她知道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危险,因为现在黑人完全无法控制了。正像阿希礼所预言的那样,既然州议会拒绝批准修正案,他们已经***的闹得叫人吃不了兜着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好像掴了大发雷霆的北方一个耳刮子,报复马上就来了。北方决定在这个州强迫推行黑人选举,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佐治亚州已经被宣布发生叛乱,置于最严厉的军事管制法之下。佐治亚已经被取消作为一个州存在,它已经同佛罗里达和亚拉巴马一样,受一个联邦的将军控制,成为“第三军管区”了。
如果说在这以前,生活不安定,叫人提心吊胆的话,现在情况加倍糟糕了。上一年的军管法当时看来是那么严厉,但是跟波普将军颁布的一比,就显得温和了。一想到将来难免出现黑人统治,前途就变得暗淡和没有希望,而人们面对这个苦恼的状况,只能无可奈何地感到痛心和咽不下这口气。至于那些黑人,他们感到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明白有北佬的军队支持他们,他们越发横行霸道。没有一个人敢说黑人不会找他麻烦。
在这个混乱和可怕的时代里,斯佳丽感到害怕——虽然害怕,可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仍然独自个儿来来去去,把弗兰克的手枪塞在轻便马车的垫子内。她默默地诅咒州议会给他们大伙儿招来了更重大的灾难。这么干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这个勇敢透顶的立场,这个人人称之为英勇的姿态?它只是把事情闹得越发糟糕了。
她得驶过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往下通往小河尽头,贫民区就在那儿;每次驶近小路,她就发出咯咯的声音,催马加快速度。她每次驶过这个由废弃了的军用帐篷和木板小屋组成的肮脏、破烂的地区,总是感到不自在。这一带是亚特兰大市内和附近名声最坏的地方,因为住在这片污秽的土地上的是无家可归的黑人、黑种妓女和零零落落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穷白人。谣传这儿是黑人和白人罪犯的避难所。北方士兵要通缉一个人,总是首先到这地方来搜查。开枪和捅刀子的事情在这儿是那么频繁,当局都很少费事去调查了,通常让贫民区的居民们自己去解决他们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树林深处,有一个酿造劣质威士忌的酿酒场;夜晚,小河尽头的那些小屋里充满着醉汉们的嚷叫和诅咒。
甚至北佬也承认,这是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应该清除掉,但是他们没有在这方面采取行动。那些不得不使用那条大路在亚特兰大和迪凯特之间来往的、两个城市的居民都嚷嚷咧咧地发泄他们的火气。男人经过那个贫民区,都解开他们皮套里的手枪;正派的女人,哪怕在她们的男人保护下,也决不心甘情愿地经过那儿,因为通常有喝得醉醺醺的黑种妓女坐在路旁,恶狠狠地辱骂和嚷着粗话。
阿尔奇陪在斯佳丽身旁的那会儿,她压根儿不把贫民区摆在心上,因为甚至最放肆的黑种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发出笑声。不过,自从她不得不独自个儿赶车以来,却发生了不少叫人生气和恼火的事情。每一次她坐马车经过那儿,那些黑种婊子就惹是生非。她不得不只当没有这回事,憋着一肚子火,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她甚至没法把她的麻烦告诉她的邻居或是家里人,从中得到一点安慰,因为她的邻居会得意扬扬地说:“得了,你还指望别的什么呢?”而她的家里人又会大惊小怪,设法阻止她去锯木厂。可是她不想就此罢休。
感谢老天,今天路旁没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她的马车驰过那条向下通往居住地的小路的时候,她厌恶地望着那批在下午的叫人沮丧的斜阳照耀下挤在洼地上的小屋。寒冷的风吹着;她经过那儿的时候,鼻子里闻到木柴烟、炸猪排和没有打扫的厕所的混合气味。她鼻子一侧,避开气味,使劲地用缰绳抽着马背,催那匹马赶快驰过公路拐弯处。
她刚开始松一口气,突然吓得心跳到了喉咙口,因为一个身材巨大的黑人正默默无声地从一棵大橡树后面走出来。她吓了一大跳,可是没有吓得神志不清。一下子马被拉停,她已经手里拿着弗兰克的手枪。
“你要干什么?”她吆喝,尽可能显出最严厉的神情。那个高大的黑人一下子躲到橡树后面去,回答的声音是害怕的。
“老天爷啊,斯佳丽小姐,别向大个儿山姆开枪!”
大个儿山姆!有这么一会儿,她没法懂得他的话。大个儿山姆,塔拉庄园的工头,她最后看到他是在围城期间。到底……
“走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山姆!”
他勉勉强强地从躲藏的地方悄悄走出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身材像巨人的高大个儿,赤着脚,身上穿一条斜纹布裤子和一件合众国军服上衣,那件上衣对他的高大的躯体来说,实在太短和太紧了。她看清那人真的是大个儿山姆后,把手枪插进车垫,愉快地微笑了。
“啊,山姆,看到你多么高兴啊!”
山姆一溜烟似的跑到那辆轻便马车前,快活得眼睛骨溜溜地乱转,露出两排闪闪发亮的白牙齿,用两只大得像野兽的后掌似的黑手紧紧地抓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他伸出像西瓜瓤般红的舌头,整个身子在扭动,那副喜悦的动作像一只猛犬在戏耍那样滑稽。
“我的老天爷啊,再看到一个家里人,那敢情好!”他一边嚷着说,一边捏紧她的手,直到她的骨头几乎要断了。“你怎么变得像坏人,随身带起手枪来了,斯佳丽小姐?”
“眼下,坏人可多哩,我只得带枪了。你到底在贫民区这么污七八糟的地方干些什么呢,你,一个体面的黑人?你干吗不到城里来看我?”
“天啊,斯佳丽小姐,我不住在贫民区。我只是暂时待在这儿。给我白住,我也不会住在这个地方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下流的黑人。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我原以为你在塔拉庄园哪。我打算等我一有机会,就回塔拉庄园家里去。”
“自从围城以来,你一直住在亚特兰大吗?”
“不,小姐!我到外地去过!”他松开了手;她的手好痛,弯曲了几下,试试骨头有没有出毛病。“还记得你最后看到我是在什么时候吗?”
斯佳丽记起来了,那一天很热,围攻还没有开始,她和瑞特坐在马车上,一伙黑人在大个儿山姆的带领下,一边唱着《去吧,摩西》,一边沿着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向防御阵地走去。她点点头。
“嘿,我拼命干活儿,挖胸墙,装沙袋,直到南军撤出亚特兰大。那个叫我负责的上尉军官,他给杀死了,也没有人来告诉大个儿山姆该怎么办,所以我干脆低低躺在树丛下。我想我会想办法回到塔拉庄园的家里去的,可是当时听到塔拉那一带的房子都烧掉了。再说,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怕巡逻队逮住我,因为我没有通行证。后来,北军进城了。一个北方军官,他是个上校,喜欢我,把我留下,照顾他的马和皮靴。
“可不是,小姐!我当然觉得神气喽,跟波克一样是贴身的佣人了,而我原来却是在地里干活的嘛。我没有告诉那上校,我原来是干地里活儿的,而他——对了,斯佳丽小姐,北佬个个啥也不懂!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这样,我就跟他待在一起;谢尔曼将军去萨凡纳的时候,我也跟随上校去那儿了。天啊,斯佳丽小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在去萨凡纳的一路上看到的种种事情!到处是偷啊,烧啊——他们把塔拉烧掉了吗,斯佳丽小姐?”
“他们放了火,可是我们把火救灭了。”
“好啊,小姐,我听到这消息,当然高兴喽。塔拉庄园是我的家,我打算回到那儿去。战争结束后,上校对我说:‘你这个山姆!你跟我回北方去。我会付给你高工资的。’跟所有的黑人一样,我希望在回家以前尝尝所向往的自由,所以我跟上校到北方去了。是啊,小姐,我们去了华盛顿、纽约和上校住的波士顿。是啊,小姐,我是个出过远门的黑人!斯佳丽小姐,北方的街上马和马车多得没个数,你就是吓唬它们,也没法让它们停住!我老是害怕自己会给撞倒!”
“你喜欢北方吗,山姆?”
山姆搔搔他的长满鬈发的脑袋。
“我喜欢——又不喜欢。上校,他是个大好人,也了解黑人。可是他妻子,她却是另一种人。他妻子,她第一回看到我,竟然管我叫‘先生’。可不是,小姐,她是这么叫的,可是她叫我的时候,我觉得比死还难受。上校,他跟她说,管我叫‘山姆’,她才这么叫我。可是所有的北佬,他们第一回看到我,都管我叫‘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要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跟他们一样有身份似的。得了,我从来没有跟白人一起坐过,我太老了,没法学了。他们把我当作跟他们同样身份的人那样对待我,斯佳丽小姐,可是在他们的心里,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还怕我,因为我的个子这么高大。他们还老是问我那些追赶我的凶恶的猎狗和我挨的打。老天爷啊,斯佳丽小姐,我可从来没有挨过打!你知道杰拉尔德先生从来不会让哪一个人来打我这样值钱的黑人的!
“我把这告诉了他们,还告诉他们埃伦小姐待黑人多么好,我生肺炎那会儿,她坐着照顾了我一礼拜,他们听了,都不信我的话。斯佳丽小姐,我终于想念埃伦小姐和塔拉庄园了,我好像再也忍受不了啦,有一夜,我乘天黑动身回家,一路上搭货车来到亚特兰大。你要是给我买一张到塔拉去的车票的话,我很高兴回家。我很高兴再见到埃伦小姐和杰拉尔德先生。我已经有过足够的自由了。我要有个人给我一天三餐,美美地吃饱,告诉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在我生病的时候照看我。我要是再害肺炎呢?那个北方太太会照看我吗?不,小姐!她会管我叫‘奥哈拉先生’,可是她不会护理我的。可是埃伦小姐,我害了病,她会护理我,还——怎么啦,斯佳丽小姐?”
“爹和妈都死了,山姆。”
“死了?你跟我开玩笑吧,斯佳丽小姐?这样对待我可不应该啊!”
“我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谢尔曼的士兵经过塔拉庄园的那会儿,妈死了;爹呢——他去年六月去世的。啊,山姆,别哭。请别哭!你一哭,我也要哭了。山姆,别哭!我简直受不了。我们现在别谈这事了。我以后会源源本本地告诉你的……苏埃伦小姐在塔拉,她嫁给了一个大好人儿,威尔?本蒂恩先生。还有卡丽恩小姐,她在——”斯佳丽停住嘴。她再怎么也没法让那个在呜呜哭的巨人弄明白什么是修道院。“现在她住在查尔斯顿。可是波克和普莉西在塔拉……好了,山姆,擦擦鼻子。你真的要回家吗?”
“是的,小姐,可是那跟我原来想的跟埃伦小姐在一起不一样了,还有——”
“山姆,你待在这儿亚特兰大,为我干活儿,怎么样?我需要一个赶车的;眼下,有这么许多坏人,所以我非常需要一个。”
“可不是,小姐。你是需要。我早就打算跟你说你独自个儿赶着马车在这一带来往,要吃亏的,斯佳丽小姐。你不知道,眼下有些黑人是多么不像话,尤其是那些住在这儿贫民区的。你不安全。我到贫民区里才来了两天,可是我听到他们谈起你。昨天,你赶车路过,那些下流的黑人冲你喊叫,我认出了你,可是你的马车过去得太快,我赶不上你。可是我当然狠狠地揍了那些黑人!我当然揍过了。你没有注意到,今天他们没有一个在这一带了吗?”
“我注意到了,不用说,我谢谢你,山姆。好吧,你喜欢给我赶马车吗,怎么样?”
“斯佳丽小姐,谢谢,小姐,可是我想我还是到塔拉庄园去的好。”
大个儿山姆的眼光向下,他的赤着的脚趾头毫无目的地在路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现出一种鬼鬼祟祟的不自在的神情。
“喂,为什么呢?我给你大工资。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
他那张现出一副愚蠢相而又像孩子那样藏不住心事的大黑脸抬起来了,脸上带有恐惧的神情。他走近些,在马车的一边探出身子,低声说:“斯佳丽小姐,我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我非去塔拉庄园不可,他们在那儿找不到我。我——我杀了一个人。”
“一个黑人?”
“不是的,小姐。一个白人。一个北方士兵;他们在找我。这就是我待在贫民区的原因。”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喝醉了,说了一些眼下我忍受不了的话,我就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是有意要杀死他的,斯佳丽小姐,可是我的手太强壮有力了;我还没有发觉,他已经咽气了。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溜到这儿躲起来。昨天,我看到你路过这儿,我说‘上帝保佑!斯佳丽小姐!她会照顾我的。她不会让我给北佬抓去的。她会打发我回塔拉庄园去。’”
“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知道是你干的?”
“不错,小姐,我的个子这么大,他们不会认错我的。我想我是亚特兰大个子最大的黑人了。昨夜,他们已经到这儿来抓过我了,多亏一个黑人姑娘,她把我藏在树林中一个洞里,直到他们走掉。”
斯佳丽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她一点儿也不为山姆杀了人而感到惊慌,或者担忧,而是因为她没法留住山姆给她赶车而感到失望。有一个像山姆那样的大个儿黑人当保镖,跟有阿尔奇完全一样。好吧,不管怎样,她一定要把他安全地送到塔拉庄园去,当然喽,绝不能让当局逮住他。他是个太宝贵的黑人了,决不能被绞死。可不是,他算得上是塔拉庄园最好的工头!在斯佳丽的心中,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已经被解放了。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像波克、黑妈妈、彼得和普莉西。他仍然是“我们家里的人”,既然是这样,就该受到保护。
“今夜,我送你到塔拉庄园去,”她最后说。“我说山姆,我得再赶一程路,不过在太阳下去以前,我可以回到这儿。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在这儿等我。别告诉任何人,你要上哪儿去。你要是有帽子的话,戴着遮住你的脸。”
“我没有帽子。”
“这是两毛五分钱。你去向哪个穷黑人买一顶帽子,在这儿跟我见面。”“是,小姐。”既然又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了,他宽慰地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了。
斯佳丽一边赶车,一边想。威尔当然会欢迎一个好手在塔拉庄园干地里活儿。波克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好手。山姆接替了波克,波克就能到亚特兰大,跟迪尔西在一起了,这是杰拉尔德去世后,她答应过他的。
她来到锯木厂的时候,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这比她愿意在外面逗留的时间晚了一点儿。约翰尼?加勒吉尔站在一所破烂的棚屋的门洞子里,那所房子是用来作那个伐木区的食堂的。在那所给囚犯睡觉的狭长的棚屋前面,放着一根圆木;斯佳丽交给约翰尼管的那家锯木厂的五个囚犯,倒有四个坐在那上面。由于出汗,他们的囚衣很脏,还有臭味。他们疲劳地走动的时候,脚镣的铁链在脚踝中间当啷当啷地响着。他们现出冷漠和绝望的神情。他们是一伙瘦削而不健康的人,斯佳丽心里想,狠狠地盯着他们看,但是她租用他们的时候,那只是不久以前,他们却是个个结实的。她跨下马车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抬起眼来,但是约翰尼却向她转过身来,大大咧咧地脱掉帽子。他招呼她的时候,那张棕色的脸紧绷着,没有一点儿表情。
“我不喜欢这拨人变成这副模样,”她突然说。“他们看起来身子不好。另一个人在哪儿?”
“他说生病了,”约翰尼简短地说。“他在棚屋里。”
“他生什么病?”
“主要是懒。”
“我去看看他。”
“别去。他也许精赤着身子。我会照看他的。他明天就会来干活儿的。”斯佳丽犹豫不决,看到一个囚犯疲劳地抬起脑袋,瞪了约翰尼一眼,眼光里流露出强烈的憎恨,然后他又望着地面。
“你鞭打这些人吗?”
“我说,肯尼迪太太,对不起,谁在管这个厂?你交给我负责,吩咐我经管。你说过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干。你没有什么对我抱怨的理由吧,对不对?我不是比艾尔辛先生为你多采了一倍木材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斯佳丽说,可是她打了个冷战,好像一个蠢女人走过她的坟墓似的①。
这个盖着难看的棚屋的伐木区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有一种休?艾尔辛在管的时候所没有的气氛。有一种使她心里发凉的荒凉、隔离的气氛。这些囚犯同一切都隔绝了,全凭约翰尼?加勒吉尔摆布。他要是乐意鞭打他们,或是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的话,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囚犯们不敢向她诉苦,只怕她走后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这些人看来很瘦。你给他们足够吃的吗?天知道,我在他们的伙食上花了足够的钱,好让他们吃得跟阉猪一样胖。上个月,单单面粉和猪肉就花掉了三十元。你给他们吃什么晚饭?”
她走到那间作厨房的棚屋前,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探出身子,站在一个铁锈的旧炉子前,她看到斯佳丽的时候,稍微弯了弯膝盖,行了个礼,然后继续搅锅里正在滚的煮豇豆。斯佳丽知道约翰尼?加勒吉尔跟她同居,但是认为最好还是只当不知道这事情。她看到除了豇豆和一盘玉米饼以外,没有准备别的饭菜。
“你没有别的东西给他们吃了吗?”
“没有了,太太。”“你没有在这锅豇豆里放一些咸肋肉吗?”
“没有,太太。”
“豇豆里没有煮咸肉?可是豇豆里不放咸肉不行。他们吃了没有力气。干吗不放咸肉?”
“约翰尼先生说放咸肉没有用。”
“你要放咸肉。你把供应的食品放在哪儿?”
那个混血的女人带着害怕的神情转动着眼睛,向那个作食品贮藏室用的小间望去。斯佳丽砰的一声把门打开。小间的地板上摆着一桶已经开了盖的玉米粉,还有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糖、一加仑壶高粱糖浆和两个火腿。架上有一条火腿是新近煮熟的,只切掉了一两块。斯佳丽气坏了,向约翰尼?加勒吉尔猛地转过身去,正迎上他盯着她看的冰冷的、愤怒的眼光。
“我上礼拜送来的五袋白面在哪儿?还有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送来过五个火腿、十磅咸肉和天知道有多少红薯和白土豆。说呀,东西在哪儿?哪怕你一天给这些人吃五餐,一礼拜内也用不完这么许多啊。你把它们给卖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贼!把我供应的食品给卖了,把钱放进你自己的兜里,给这些人吃干豆子和玉米饼。怪不得他们变得这么瘦。滚开。”
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洞子里。
“喂,你,那边的那个人——对,就是你!上这儿来!”那个人站起身来,笨拙地向她走来,脚镣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她看到他赤着的脚踝子被铁镣擦伤,红肿着,弄得皮开肉绽的。“你最近一回是什么时候吃的火腿?”
那个人看着地面。
“尽管大胆地说!”
那个人站着,仍然默不作声。最后,他抬起眼,流露出恳求的神情看着斯佳丽的脸,然后眼光又向下了。
“不敢说,呃?好吧,走进食品贮藏室去,把那个火腿从架上拿下来。丽贝卡,把你的刀给他。把火腿拿去给那些人,把它给分了。丽贝卡,给那些人做些软饼和咖啡。多加些高粱糖浆。马上动手,这样我才能亲眼看到你是干了。”
“那是约翰尼先生私人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害怕地咕哝。
“约翰尼先生的,见鬼!我想那也是他私人的火腿吧。你照我说的做。快。约翰尼·加勒吉尔,跟我一起到外面马车旁去。”
她大模大样地走过木材堆得乱糟糟的场地,登上轻便马车,看着那些人扯下一块块火腿,不要命似的塞进嘴去,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满意了。他们那副急相,好像他们的火腿随时会被取走似的。
“你是个少见的恶棍!”她冲着约翰尼喊叫,他站在车轮旁,帽子推在耷拉着的脑袋后面。“你得把我供应的食品钱交还我。将来,我一天天把食品给你,而不是按月定购。那样,你就不能欺骗我了。”
“将来,我不会待在这儿了,"约翰尼?加勒吉尔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不干了!”
有那么一刹那,斯佳丽的话都已经到了她发烫的舌尖上了:“走吧,那才好哩!”可是经过冷静而慎重的考虑,她的话没有出口。约翰尼要是不干的话,她怎么办呢?他交的木材比休交的多一倍。眼下,她正好接了一大笔定货,是她接到过的定货中数目最大的一笔,而且交货的日期很紧。她得把那批木材运到亚特兰大去。要是约翰尼不干的话,她去找谁经营这个锯木厂呢?
“是的,我不干了。你是把这儿交给我全面负责的,你跟我说过,你对我的要求是我尽可能地多出木材。你当时并没有跟我说怎样管理事务,我现在也不打算让你来限制我。我怎样出木材用不着你管。你没法抱怨我不按照协议办事。我为你赚了钱,我挣到了工资——另外顺手捞一点儿我能捞到的外快。可是你到这儿来,插上一手,提出种种问题,当着那些人的面破坏我的威信。以后,你怎么还能指望我维持纪律呢?即使那些人偶尔挨一下揍,那又怎么样呢?下贱的懒骨头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即使他们的营养不怎么好,伙食的味道也比较差,那又怎样呢?他们不配吃得更好。要么你管你的事情,让我管我的事情,要么我今夜就走。”
他那张冷酷的小脸比任何时候神情更强硬。斯佳丽感到犹豫不决。他要是今夜就走的话,她怎么办呢?她不能通宵待在这儿,看管囚犯呀!
她的眼睛流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情,约翰尼的表情顿时微妙地变化了,他脸上的冷酷的神情有所缓和。他说话的时候,声调变得从容悦耳了。
“时间已经晚了,肯尼迪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我们不会为了这么一丁点儿小事情闹翻的吧,对不对?你在我下个月的工资里扣掉十块钱,我们的账就算结清了。”
斯佳丽不情愿地望着那伙可怜巴巴地在啃火腿的人,还想到那个躺在透风的棚屋里的病人。她应该把约翰尼?加勒吉尔撵走。他是个贼和人面兽心的东西。没有人揭发,她不在场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付那些囚犯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精明强干,天知道,她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得了,她眼下不能跟他分手。他在为她赚钱。她只要保证让那些囚犯吃上像样的伙食就行了。
“我要从你的工资中扣掉二十块,”她没好声气地说,“明天早晨我会再来讨论这件事情的。”
她拿起缰绳。但是她知道不会再讨论了。她知道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了;她知道约翰尼也知道。
她赶着马车向那条小路驶去,那条小路通往到迪凯特去的大路;一路上,她的良心跟她爱钱的欲望在斗争。她知道她没有权利让那几个人的性命听凭那个狠心的小个子男人摆布。他要是把其中一个人整治死了的话,她将跟他一样有罪,因为她在知道他的种种野蛮的行为后,继续交给他负责。可是,另一方面——对了,另一方面,人不该为非作歹,变成囚犯嘛。他们要是犯了法,被逮住了的话,那他们就应该由人摆布了。这个想法多少使她的良心得到安慰,但是一路上,那些囚犯的没精打采的瘦脸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出现。
“啊,我以后再想他们的事儿吧,”她作出了决定,然后把念头转到木材上去,把别的事情都抛在脑后。
她来到贫民区上面大路拐弯的地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她周围的树林是昏暗的。太阳落下去以后,透骨的寒冷笼罩着这个暮色苍茫的世界,冷风刮过昏暗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啪啪作响,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从来没有独自个儿这么晚在户外,她感到不自在,希望回家了。
到处看不到大个儿山姆;她勒住缰绳等他,因为他不在场而感到担心,只怕北佬也许已经把他逮住了。后来,她听到从那片居住地的小路上有脚步声传来,不由得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她一定要为山姆让她等候而把他狠狠地骂一顿。
可是来到大路拐弯处的不是山姆。
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个儿白人和一个矮胖的黑人,那个黑人的胸脯和肩膀都像大猩猩。她赶快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接着紧紧握住手枪。那匹马开始小跑,但是突然惊得往后倒退,原来那个白人猛地举起一只手来。
“太太,”他说,“你能给我二毛五分钱吗?我实在饿了。”
“滚开,”她回答,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一个子儿也没有。驾。”
那个男人的手突然飞快地抓住马笼头。
“抓住她!”他向那个黑人喊叫。“她的钱也许放在胸口!”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斯佳丽来说,是一场梦魇,而且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那么快。她迅速举起手枪,某种本能告诉她,不要向那个白人开枪,因为怕打中马。那个黑人冲到马车旁来了,他那张黑脸上五官扭曲,龇牙咧嘴地现出嘲弄的笑意,她向他近距离平射。到底她有没有打中他,她始终不知道,但是接下来她的手腕被紧紧抓住,差一点没被扭断,手枪被抢走了。那个黑人就在她身旁,隔开得那么近,他使劲把她拉到马车一边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她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疯狂地搏斗,抓他的脸,接着她感到他那只大手掐住了她的喉咙,紧跟着哗啦一声,她的紧身上衣从脖颈裂到腰部。然后那只黑手在她的乳房中间乱摸,她产生一种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恐怖和厌恶的感觉,像个疯女人似的尖叫。
“堵住她的嘴!把她拉出来!”那个白人嚷着说,那只黑手从斯佳丽的脸上摸到嘴上。她不顾死活地狠狠地咬,接着又尖叫。透过她的尖叫声她听到那个白人在咒骂,发觉在那条昏暗的路上又来了一个人。堵在她嘴上的那只黑手移开了。大个儿山姆向那个黑人扑过来的时候,他跳开了。
“快跑,斯佳丽小姐!”山姆一边大叫,一边跟那个黑人扭打。斯佳丽浑身颤抖,尖声喊叫,抓起缰绳和马鞭,都打在马身上。马猛地一跳,出发了。她感到车轮碾过一件柔软的东西,一件妨碍轮子前进的东西。是那个白人,他躺在山姆把他揍倒的地方。
她几乎被恐怖吓疯了,一次又一次地鞭打着那匹马,马飞快地跑着,使马车摇晃和颠簸。她在恐怖中意识到背后有奔跑的声音,尖叫着吆喝马跑得更快。要是那个猩猩似的黑人再赶上她的话,甚至不等他的手碰到她的身子,她就会没命。
她背后传来大声喊叫:“斯佳丽小姐!停车!”
她没有放松缰绳,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只见大个儿山姆在她后面的大路上跑来,两条腿像运动迅速的活塞那样挥动。她拉紧马缰绳,让他跳上车;他一下子扑进马车,巨大的身子把她挤到一边。汗和血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他喘着粗气说:
“你受伤了吗?他们伤害了你吗?”
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的眼光向她一看,急忙就避开,从他这个举动中,她才明白她的紧身上衣已经裂到了腰部,她的赤露的胸部和紧身胸衣露在外面。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把两片衣襟紧紧地抓在一起,低着头,开始用吓坏了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把缰绳给我,”山姆一边说,一边从她的手里一把抢过缰绳。“马儿,跑吧!”
鞭子啪啪地响着,受惊了的马发疯似地飞跑,差一点没把马车翻到沟里去。
“我希望我已经干掉了那头黑狒狒。可是我没有查清楚就来了,”他喘着粗气。“不过,他要是伤害了你的话,我就赶回去,一定要他的命。”
“别——别——快赶车,”她抽抽搭搭地哭着。
①这是西方人无故打冷战时的一种迷信说法,有时也说“有人在我坟头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