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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7465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44分钟

  

  那天夜晚,弗兰克把她、佩蒂姑妈和孩子安置在玫兰妮家里,跟阿希礼一起,骑上马,沿着街道走了。斯佳丽又是冒火,又是伤心,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怎么能竟然偏偏要在今夜去开一个政治会议呢?一个政治会议!就在今天夜晚,她刚受到过袭击,当时她什么事情都可能遇上啊!他实在无情和自私。再说,山姆扶着哭哭啼啼的她进屋的时候,她的紧身上衣一直裂到腰部,从那以后,他对整个事情的态度沉着得简直要把人气疯。她哭着说出事情经过的时候,他甚至一回胡子也没有搔过。他只是温和地问:“宝贝儿,你是受伤了——还是吓坏了?”

 

  她又是火,又是掉泪,没法回答;山姆代她说,她是吓坏了。

 

  “他们刚扯开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那儿。”

 

  “你是好样的,山姆,我不会忘掉你干的事情的。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办的话——”

 

  “是,先生,请你送我到塔拉庄园去,越快越好。北佬在追捕我。”

 

  弗兰克也同样沉着地听着山姆的叙述,什么也没有问。他的神情很像那夜汤尼来敲他们的门的时候所显示的那种神情,好像这是一件完全该由男人去处理的事情,是一件该用最少的语言和流露出最少的感情去处理的事情。

 

  “你坐到轻便马车上去。我会派彼得今夜把你送到马虎村,你可以躲在树林里,等到早晨,然后乘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安全些……我说,宝贝儿,别哭了。现在事情全都过去了;你确实没有受伤。佩蒂小姐,请你把嗅盐给我好吗?还有黑妈妈,给斯佳丽小姐倒杯酒来。”

 

  斯佳丽又突然淌眼泪了,这一回是冒火的眼泪。她要的是安慰、愤怒和报复的威胁。她甚至情愿他冲她大发脾气,说他早就提醒过她的,她会遇上这样的事情的——不管怎样,都比他对这一切那么漫不经心,把她遭受的危险当作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情要好。不用说,他是亲切而温和的,但是心不在焉,好像他的脑子里有什么重要得多的事情似的。

 

  而那件重要的事情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政治会议!

 

  他告诉她换件衣服,作好准备,他要护送她到玫兰妮家去度过那个黄昏。当时,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他应当知道她那场飞来横祸是多么叫人苦恼,应当知道她不想到玫兰妮家去度过黄昏,而是迫不及待地需要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放松身子——还要一块烫砖使她的脚趾头有刺痛的感觉,一杯兑水的热酒消除她的恐惧。他要是真的爱她的话,在这样一个夜晚,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法强迫他从她身旁离开。他原该待在家里,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告诉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愿活下去了。等他今夜回来,她单独跟他一起,就一定会对他这么说的。

 

  玫兰妮家的小客厅跟往常夜晚弗兰克和阿希礼出去后一样,显得宁静;女人们待在一起做针线活儿。在炉火光中,房间里温暖而愉快。摆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射出的柔和的黄光,照亮着四个垂着的油光水滑的脑袋,她们的脑袋都凑在她们的针线活儿上。四条裙子微微翻动;八只小巧的脚优雅地搁在低低的膝垫上。韦德、埃拉和博的平静的呼吸声从开着门的育儿室里传出来。阿尔奇坐在炉火旁的凳子上,背靠着壁炉,嘴里在嚼烟叶,所以脸颊鼓出着,他在使劲地削一根木头。这个肮脏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的老头儿同那四位衣着整洁、讲究的太太小姐形成的对照是那么大,好像他是一条毛色灰白的、凶恶的看门狗,而她们是四只小猫咪。

 

  玫兰妮的带有一丝火气的柔和的声音说啊说的,说个没完,她在讲妇女竖琴演奏会最近闹别扭的事情。太太们对男子合唱队关于下一个演奏会的节目有不同的意见,那天下午,她们来找玫兰妮,宣布完全脱离音乐社的意图。玫兰妮施出了她所有的外交手腕,才使她们推迟了这个决定。

 

  斯佳丽过度紧张,恨不得嚷叫:“啊,该死的妇女竖琴演奏会!”她想要讲她自己的可怕的遭遇。她迫不及待地要详详细细地叙述经过的情形,这样她就能用使别人害怕来减轻她自己的害怕。她要表明她当时是多么英勇,只是为了要用她自己说话的声音来向她自己证实,她当时确实是英勇的。但是她每一回提起这个话题,玫兰妮总是巧妙地把谈话引向其他不关痛痒的渠道。这使斯佳丽恼火,几乎要憋不住了。她们跟弗兰克一样自私。

 

  她刚刚逃避掉一场那么可怕的劫难,她们怎么能这么沉着和平静呢?她们甚至不讲一般的礼貌,不让她谈谈这件事情,宽宽心。

 

  下午的遭遇所产生的震动,比她自己愿意承认的,甚至比对她自己所愿意承认的,更大。每一回,她想起那张表情恶毒的黑脸从暮色苍茫的树林里那条大路的阴影中盯着她看的情景,就忍不住直打哆嗦。她想起那只黑手摸她的胸脯和山姆要是不来的话,那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当儿,她的头就垂得更低,眼睛闭得紧紧的。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平静的房间里,一边勉强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听玫兰妮说话的声音,时间越长,她的神经越紧张。她觉得随时都确实会听到砰的一声,神经绷断,那声音跟班卓琴弦突然绷断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

 

  阿尔奇削木头的声音使她烦恼,她向他皱皱眉头。突然,她觉得这情形有点怪:他坐在那儿,摆弄一块木头。他在夜晚守卫的时候,通常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打呼噜的时候每次带着响亮的声音,呼出来的气是那么厉害,把他的长胡子直吹到空中。更怪的是,不管是玫兰妮,还是印第亚,都没有婉转地提醒他,在地上铺一张纸,接住削下来的碎木片。他已经把壁炉前的那张小地毯弄得一塌糊涂了,但是她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她望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向壁炉转过身去,把一嘴烟汁喷在炉火上面,使的劲儿是那么大,印第亚、玫兰妮和佩蒂都吓得直跳起来,好像一颗炸弹爆炸似的。

 

  “你需要吐得那么响吗?”印第亚叫起来,声音粗嘎得刺痛神经。斯佳丽惊奇地望着她,因为印第亚一直非常沉得住气。

 

  阿尔奇的眼睛直盯着她望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想确实需要,”他冷冷地回答,接着又吐了一口。玫兰妮微微皱着眉头,瞟了印第亚一眼。

 

  “我一直很高兴,亲爱的爹从来不嚼烟叶,”佩蒂开始说;玫兰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猛地向她转过身去,说出了以前斯佳丽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尖利的话。

 

  “啊!还不闭嘴,姑妈!你真不懂事。”

 

  “啊呀!”佩蒂把针线活儿放在膝上,气得撅起了嘴。“真奇怪,我不知道今儿夜晚什么事情叫你们不舒服?你和印第亚两个像发神经病似的心惊肉跳和性子暴躁。”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玫兰妮甚至没有为她的顶撞赔不是,而是又做起针钱活儿来,下针比刚才重了一些。

 

  “你的针脚有一英寸长了,”佩蒂满意地说。“你以后不得不都把它们拆掉。你怎么啦?”

 

  可是玫兰妮仍然不回答。

 

  她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斯佳丽拿不准。她那会儿的心思太集中在她自己的恐惧上,没有察觉吗?可不是,尽管玫兰妮想方设法地使这个黄昏显得跟她们一起度过的五十个黄昏中任何一个一样,但是气氛却不一样,总有一种神经紧张,不能完全把原因说是因为她们听到下午发生的事情所引起的恐慌和震惊。斯佳丽偷偷地瞟她的同伴,还截住了印第亚的眼光。印第亚的眼光使她不自在,因为那长久的、估量的眼光,在那冷冷的、深沉的眼光中带着一种比憎恨更强烈、比轻蔑更富于侮辱性的神情。

 

  “倒好像她认为我该为发生的事情受到责怪似的,”斯佳丽气愤地想着。

 

  印第亚的眼光从斯佳丽的脸上移开,转向阿尔奇,她脸上对他恼火的神情都没有了,她向他投去的眼光中带着隐蔽而焦急的询问的表情。但是他的眼光并不同她的相遇。然而,他倒望着斯佳丽,用同印第亚一样冷冰冰的眼光盯着她看。

 

  玫兰妮不再开口,寂静沉闷地笼罩着房间。在寂静中,斯佳丽听到外面在起风了。突然,这个黄昏变得极不愉快。她开始感到这种气氛的压力;她拿不准是不是整个黄昏一直存在着压力——当时,她心里太乱,没有注意到。阿尔奇的脸上现出警惕、戒备的神情;他那双毛茸茸的、还有一簇长毛的老耳朵似乎像猞猁的耳朵那样,一直在留神倾听。玫兰妮和印第亚现出一种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的不自在的神情,她们每次听到路上得得的马蹄声、光秃秃的树枝在呼啸的风中的吱吱嘎嘎声、枯叶在草坪上翻滚的沙沙声,就从针线活儿上抬起头来。壁炉中燃烧着的木头每次发出轻轻的毕剥声,她们都吓一跳,好像那是偷偷走近的脚步声。

 

  出事了,可是斯佳丽拿不准是什么事。在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她不知道。她向佩蒂姑妈瞟了一眼,她的胖胖的、毫无心机的脸、撅起着的嘴告诉她,那位老太太跟她一样一无所知。但是阿尔奇、玫兰妮和印第亚知道。在寂静中,她几乎能感觉到印第亚和玫兰妮的思想像笼子里的松鼠那样发疯似的打转。她们知道那件事情,在等候那件事情,尽管她们作出种种努力,使情况显得好像跟往常一样。她们不由自主地把内心里的不自在传递给了斯佳丽,使她比刚才更神经紧张。她笨拙地做着针线活儿,把针刺进了大拇指,轻轻地叫了一声,表示疼痛和恼火;把他们吓得都跳起身来。她紧紧地捏紧大拇指,直到一滴鲜红的血冒出来为止。

 

  “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没法做针线活儿,”她一边说,一边把她在缝补的东西扔在地上。“我神经紧张得简直要叫起来了。我要回家去睡觉。弗兰克知道这情况,所以他不应该出去。他谈啊,谈啊,谈论保护妇女不受黑人和提包客的侵犯,可是轮到他该为保护干些事情的时候,他在哪儿呢?在家里,照顾我?不,跟许多人一起闲逛,那些人什么都不干,只是谈论和——”

 

  她那双气得发亮的眼睛终于对着印第亚的脸看了,接着她停住了嘴。印第亚的呼吸急促,她的没有眼睫毛的灰眼睛带着冷酷得叫人难以忍受的神情狠狠地盯着斯佳丽的脸看。

 

  “印第亚,你要是不太痛苦的话,”她突然挖苦地停住嘴。“你要是告诉我,干吗整个黄昏你总是盯着我看的话,那我会非常感谢的。我的脸大概变成绿色的了吧?”

 

  “告诉你我并不会感到痛苦。我会高兴地这么干的,”印第亚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讨厌看到你贬低肯尼迪先生这样一位好人,你要是知道这时候——”

 

  “印第亚!”玫兰妮提醒印第亚,她的双手握得紧紧的,搁在她的针线活儿上。

 

  “我以为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更了解,”斯佳丽说,眼看要吵起来了,这是她第一回公开跟印第亚吵架,她的劲儿上来了,神经也不紧张了。玫兰妮的眼光截住了印第亚的眼光;印第亚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可是她几乎马上又说话,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憎恨。

 

  “你叫我恶心,斯佳丽·奥哈拉,竟然谈什么受保护!你哪儿有一点儿想要受到保护的心思!你要是想要的话,就再怎么也不会像这几个月来所干的那样,抛头露面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这个城里转悠,在陌生男人面前卖弄自己,希望他们个个都喜欢你!你今天下午遇到的事情真是活该;要是世界上还有公道的话,你将会遇上更糟的事情。”

 

  “啊,印第亚,闭嘴!”玫兰妮嚷着说。

 

  “让她说,”斯佳丽嚷着说。“我喜欢听。我一直知道她恨我,可是她是个非常虚伪的人,不敢承认。她要是认为有谁喜欢她的话,那她就会赤身露体地在街上从一大早走到天黑。”

 

  印第亚站起身来;她受到了侮辱,瘦削的身子气得直打哆嗦。

 

  “我确实恨你,”她用清晰而颤抖的声音说。“不过,并不是我虚伪才一直不说出来。是出于你不懂得的道理,你连一星——一星半点普通的礼貌、普通的教养都没有。因为我认识到我们大伙儿要是不团结在一起,不消除小小的憎恨的话,我们就不能指望打败北佬。可是你——你——你干尽了降低正派人的声望的勾当——做买卖,给一个好丈夫带来耻辱,让北佬和下三滥有权利笑我们,用侮辱性的言论说我们缺乏文雅的教养。北佬不知道,你不是我们的自己人,而且从来都不是。北佬不够聪明,不知道你没有文雅的教养。你赶着马车在树林子转来转去,把自己暴露在外,受人攻击的那会儿,你已经对黑人和下流的穷白人产生了诱惑力,所以把城里每一个品行端正的女人都暴露在受人攻击的危险之下。你还使我们的男人处在危险的境地,因为他们得——”

 

  “我的上帝啊,印第亚!”玫兰妮嚷着说;斯佳丽即使在愤怒中,听到玫兰妮亵渎主的名字,也震惊得愣住了。“你一定要闭上嘴!她不知道,她——你一定要闭上嘴!你答应过——”

 

  “啊,姑娘们!”佩蒂帕特恳求地说,她的嘴唇哆嗦着。“我不知道什么?”斯佳丽站起身来,怒气冲冲,面对着冷冷地发火的印第亚和在恳求的玫兰妮。

 

  “母珍珠鸡,”阿尔奇突然说,他的声音是轻蔑的。哪一个还来不及斥责他,他的灰白的脑袋猛地一抬,他很快地站起身来。“有人在小路上走来。那不是韦尔克斯先生。你们别咯咯咯地吵了。”他的声音中带有男性的权威;女人们站着,突然默不作声,脸上的怒火很快地平息下去。他一瘸一拐地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谁在那儿?”甚至上门来的人还没有敲门,他就问了。“巴特勒船长。让我进来。”

 

  玫兰妮急忙穿过房间;她走得那么快,使裙箍剧烈地摇晃,她的长裤一直露到膝部。阿尔奇还来不及伸手抓住球形把手,她已经把门砰的一声打开。瑞特·巴特勒站在门洞子里,一顶黑色阔边软呢帽低低地压在他的眼睛上;狂风把他身上的那件斗篷吹出明显的褶子。就这么一回,他顾不得显示周到的礼貌。他既不脱帽子,也不跟房间里的其他人说话。他看也不向别人看一眼,眼光盯着玫兰妮,招呼也不打,突然说:

 

  “他们上哪儿去了?快告诉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斯佳丽和佩蒂吓了一大跳,却摸不着头绪,互相惊奇地望着。像一只精瘦的老猫,印第亚飞快地穿过房间,来到玫兰妮身旁。“什么也别告诉他,”她很快地嚷着说。“他是奸细,是叛贼!”瑞特连瞟也不瞟她一眼。

 

  “快,韦尔克斯太太!也许还有时间。”玫兰妮看来好像吓瘫了,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到底是什么——”斯佳丽开始说。

 

  “闭上你的嘴,”阿尔奇简短地发号施令。“你也闭嘴,玫荔小姐。滚出去,你这个叛贼。”

 

  “别,阿尔奇,别!”玫兰妮喊道,她把一只颤抖的手按在瑞特的胳膊上,好像是保护他不受阿尔奇的伤害似的。“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瑞特的黑黝黝的脸上流露出的不耐烦的神情在同礼貌搏斗。

 

  “老天爷啊,韦尔克斯太太,他们一开头就受到怀疑——不过,他们一直太自作聪明了——直到今夜!我怎么知道的?我刚才在跟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北军上尉打扑克。他们泄露了真情。北军知道今夜要闹乱子,他们已经作好准备。那伙蠢货已经踩进了圈套。”

 

  一刹那,玫兰妮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摇晃着身子。瑞特伸出一条胳膊挽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别告诉他!他在引你进圈套!”印第亚嚷着说,瞪出了眼盯着瑞特看。

 

  “你没听他说,他今夜还跟北军军官在一起吗?”

 

  瑞特仍然不看她。他的眼光始终逗留在玫兰妮那张煞白的脸上。

 

  “告诉我。他们哪儿去了?他们有一个集会的地方吗?”

 

  斯佳丽尽管害怕和不理解,却在想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比瑞特的脸更呆板、更没有表情的了,可是玫兰妮显然看到了别的,终于信任瑞特。她挺直她的小小的身子,摆脱扶着她的腰的那条胳膊,神态平静然而声音却在颤抖,说:

 

  “在往迪凯特去的大路上,贫民区附近。他们在老沙利文的庄园的地窖里集会——那个烧掉了一半的庄园。”

 

  “谢谢你。我会马不停蹄地赶去的。北军上这儿来,你们个个都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走得那么快,他的黑斗篷消失在黑夜中,他们简直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来过,直到他们听到小路上沙砾有溅出来的声音,和接下来一匹马飞快地跑过所发出的发疯似的马蹄声。

 

  “北佬要来了?”佩蒂嚷着说。她那双支撑着她身子的小小的脚一移动,她就瘫倒在沙发上了,吓得哭都不敢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告诉我的话,我会急疯的!”斯佳丽把双手拖住玫兰妮的身子,使劲地摇她,好像她靠用力气摇她,能摇出一个回答似的。

 

  “意思?意思是说,你可能是断送阿希礼和弗兰克先生的性命的罪魁祸

 

  首!”印第亚尽管受到恐惧的煎熬,她的声音中却有得意的调子。“别摇玫荔,她要晕过去了。”

 

  “不,我不会的!”玫兰妮一边低声说,一边紧紧地抓住椅子背。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真不明白!杀死阿希礼?请说啊,告诉我啊——”

 

  阿尔奇的声音像铁锈的铰链,打断了斯佳丽的话。

 

  “坐下,”他简短地下命令。“拿起你们的针线活儿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干活儿。说不准北佬也许太阳下山以后,就一直在这所房子周围暗中监视哩。喂,坐下,做针线活儿。”

 

  她们打着哆嗦,顺从地照办,甚至佩蒂也拣起一只袜子,用颤抖的手指头拿着,而她的眼睛像一个吓慌了的孩子的眼睛那样睁得大大的,东张西望,找寻解释。

 

  “阿希礼在哪儿?他出了什么事儿,玫荔?”斯佳丽嚷着说。

 

  “你的丈夫在哪儿?你不关心他吗?”印第亚把她刚才在补的那条破毛巾团皱又捋直,她那双灰眼睛带着疯子似的恶意冒出怒火。

 

  “印第亚,请别这样!”玫兰妮控制住她的声音,但是她的煞白的、哆嗦的脸和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眼神,表明她被紧张的心情折磨着。“斯佳丽,也许我们应当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经历了那么许多事情,我们一一弗兰克认为不一一你以前一直那么毫无保留地反对三K党一一”

 

  “三K党——"

 

  起先,斯佳丽说这个词儿,好像她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也不懂得这个词儿的意思似的,接着:

 

  “三K党!”她几乎是叫出来的。“阿希礼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是!他答应过我!”

 

  “当然喽,肯尼迪先生是三K党;阿希礼呢,也是;还有我们认识的所有男人,”印第亚嚷着说。“他们是男人嘛,对不对?又是白人和南方人。你原该为他感到骄傲,而不应该使他那么偷偷摸摸地出去,好像那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还有一一”

 

  “你们一直都知道,而我却不一一”

 

  “我们怕这会叫你心烦,”玫兰妮悲伤地说。

 

  “这么说,他们被认为去开政治会议的时候,是上那儿去了?啊,他答应过我!这下好啦,北佬会来抢走我的锯木厂和铺子,把他关进监狱一一啊,瑞特?巴特勒的话是什么意思?”

 

  印第亚和玫兰妮的眼光在失魂落魄似的恐惧中相遇了。斯佳丽站起身来,把她的针线活儿撂在地上。

 

  “你们要是不告诉我的话,那我就到热闹的市区去查明情况。我看到一个人就问,直到我查清一一”

 

  “坐下,”阿尔奇说,眼光盯着她看。“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今天下午出去闲逛,由于你自己的过错,惹出了麻烦,韦尔克斯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别的男人今夜出去,要是在那儿找到了那个黑鬼和那个白人的话,就把他们干掉,还要把那个贫民区整个儿消灭掉。要是那个叛贼说的是真的话,北佬产生了怀疑,要不,就是不知怎样得到了风声,他们已经派出了部队,埋伏着等候他们。我们的人已经踩进了一个圈套。要是巴特勒说的不是真的话,那么他是个奸细,他就要把他们的行踪报告北佬,他们还是免不了被干掉。他要是确实去报告他们的行踪的话,那我就要干掉他,哪怕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件事情。他们要是没有被干掉的话,就不得不逃离这一带,到得克萨斯州去,隐姓埋名,躲藏起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这都是你的过错;你的两只手上沾着鲜血。”

 

  玫兰妮看到斯佳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理解的表情,接着很快地理解变成了恐惧;在她自己的脸上,愤怒的表情驱散了害怕的神色。她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斯佳丽的肩膀上。

 

  “你再说这种话,就离开这所房子,阿尔奇,”她严肃地说。“那不是她的过错。她不过是干了——干了她觉得她不得不干的事情。而我们的男人干的也是他们觉得他们不得不干的事情。人们一定要做他们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们大家的想法并不都是一样的,行为也不是一样的,所以拿我们自己去判断别人,是——是错误的。你和印第亚怎么能说这么狠心的话呢,这时候我的丈夫和她的丈夫也许——也许——”

 

  “注意!”阿尔奇低声打断她的话。“坐下,太太们。有马蹄声。”

 

  玫兰妮靠在一张椅子上,拿起阿希礼的一件衬衫,头垂在衬衫上面,无意识地开始把褶边扯成小布条儿。

 

  那群马向房子一路跑来的时候,马蹄声越来越响了。传来了马嚼子的丁当声、勒缰绳的声音和说话声。马蹄声在房子前停住了;有一人的声音比其他人的高,在下命令;在房子里听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从旁边的院子向后门廊走来。她们感到有一千只充满敌意的眼睛在没有拉下遮光帘的前窗外望着她们。四个女人心里充满恐惧,垂着头,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儿。斯佳丽的心在她的胸脯里面尖叫:“我害死了阿希礼!我害死了他!”在这个急死人的时刻,她甚至没有想到她也可能害死弗兰克。她的脑子里都被阿希礼的幻象占据了,再也没有余地容纳别人的了:阿希礼躺在北方骑兵的脚旁,金发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门上响起了刺耳而急促的砰砰声,她向玫兰妮望去,只见她那张紧张的小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一种刚才她在瑞特?巴特勒的脸上看到的呆板的表情,一个打扑克的赌徒手里只有一对“两点”,却要吓得对手认输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平淡而呆板的神情。

 

  “阿尔奇,开门,”她平静地说。

 

  阿尔奇把刀子悄悄地插进靴筒,解开他插在皮带上的手枪,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打开。佩蒂看到门洞子里挤着一个北军上尉和一队士兵,轻轻地发出一声尖叫,像一只老鼠感到捕鼠笼的门啪地关上了那样。不过,其他的人什么也没有说。斯佳丽发觉她认识那个军官,稍微松一口气。那人是汤姆?贾弗里上尉,瑞特的一个朋友。她卖过木料给他盖房子。她知道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既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也许他不会拉她们去坐牢吧。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脱掉帽子,鞠了一个躬,有点儿窘。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韦尔克斯太太?”

 

  “我是韦尔克斯太太,”玫兰妮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来;尽管她个子小,却浑身显得庄严。“你们凭什么这样闯进来找我呢?”

 

  那个上尉的眼睛很快地眨着,看着房间里的情况,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逗留一下,接着很快地从他们的脸上转到桌子和帽架上,好像在找男人居住的迹象似的。

 

  “对不起,我想跟韦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话。”

 

  “他们不在,”玫兰妮说,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冷淡的意味。

 

  “你能肯定吗?”

 

  “你不是怀疑韦尔克斯太太的话吧,”阿尔奇说,他的火气上来了。

 

  “请原谅,韦尔克斯太太。我没有一点儿不敬的意思。你要是向我保证的话,我就不搜查了。”

 

  “我向你保证。不过,你要是高兴的话,尽管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铺子里集会。”

 

  “他们不在那个铺子里。他们今夜没有集会,”那个上尉严厉地回答。“我们等在外面,直到他们回来。”

 

  他微微鞠了个躬,走出屋去,随手关上了门。待在房间里的人透过风声听到一道严格的命令:“包围房子。每个窗口和门口都站一个。”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斯佳丽模模糊糊地看到每扇窗外有长着胡子的脸在盯着他们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吓得跳起身来。玫兰妮坐下,用一只并不颤抖的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那是一本破旧的《悲惨世界》,这部小说得到南军士兵的喜爱。他们就着营火光阅读,还苦中作乐地管它叫“李的悲惨的部下”①。她把书翻到当中,用清晰、单调的声音开始念。

 

  “做针线活儿,”阿尔奇用粗嘎的声音轻轻地说;三个女人受到了玫兰妮的平静的声音所鼓舞,拿起针线活儿,垂下头去。

 

  玫兰妮在那圈人监视下到底念了多久,斯佳丽永远不知道,但是似乎有几个钟头。玫兰妮念的,她甚至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这会儿,她不但想阿希礼,而且也想弗兰克了。原来这就是今天黄昏他表面上显得平静的原因!他答应过她,他不会跟三K党有丝毫牵连的。啊,这正是她过去担心他们会遇上的麻烦!去年的一切心血都白费了。她在雨中和寒冷中的一切挣扎、担心和苦干,都将化为泡影。谁想得到没精打采的弗兰克会搅和在三K党的不顾死活的行动中呢?甚至这时候,他可能已经死了。要是他没有死的话,北佬逮住了他,他也要被绞死的。还有阿希礼!

 

  她的手指甲掐进手掌心,直到出现四道鲜红的月牙痕迹。阿希礼正处在被绞死的危险中,玫兰妮怎么能这么平静地念啊念的,念个没完?在他可能死去的时候?但是,在玫兰妮念着让·瓦尔让②的种种不幸的平静而柔和的声音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她,使她不至于跳起身来尖叫。

 

  她的思想一下子回想起,那天夜晚,汤尼?方丹被人追捕,筋疲力尽,身上没有钱,来到他们家。要不是他来到他们家,得到了钱和一匹精神饱满的马,那他早就被绞死了。要是弗兰克和阿希礼这会儿还没有死的话,那他们正处在汤尼的境地,只有更糟。房子已经被士兵包围,他们没法回家来取钱和衣服而不被逮住。可能这条街上的所有的房子前都有一队士兵,这样他们就没法去求朋友们帮忙了。甚至就在现在,他们也许骑着马,在黑夜中拼命地向得克萨斯州奔去。

 

  但是瑞特——也许瑞特及时撵上了他们。瑞特的身上总是带着大量现钱。也许他会借给他们足够的钱,帮他们渡过难关。但是那真怪。干吗瑞特要不嫌麻烦地关心阿希礼的安全呢?不用说,他不喜欢他;不用说,他表示轻蔑他。那么,干吗——可是这个谜被一阵新涌起来的、为阿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担心的心情淹没了。

 

  “啊,那全是我的过错!”她对自己悲叹,“印第亚和阿尔奇说的是真话。那全是我的过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两人这么蠢,竟然去参加三K党!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出乱子。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玫荔说的是实话。人们不得不干他们不得不干的事情。我不得不维持锯木厂开工嘛!我不得不有钱嘛!可我可能会失去所有的钱了;而且不管怎样,那全是我的过错!”

 

  过了好久,玫兰妮的声音哆哆嗦嗦了,变低了,静下来了。她向窗口扭过头去,盯着看,好像没有北军士兵隔着玻璃在盯着她看似的。其他人看到她注意倾听的姿势,也听起来。

 

  传来了马蹄声和歌唱声,因为门窗都关着,所以声音显得闷,声音还被风吹往相反的方向,但是仍然听得出。那是所有的歌中最可恨和可恶的歌,那首关于谢尔曼的士兵的歌——《进军佐治亚》,而唱歌的却是瑞特·巴特勒。

 

  他还没有唱完第一段,另外两个人的声音,醉汉的声音,数落他唱歌唱得实在不行,那是愤怒的、傻呵呵的声音,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字句变得模糊一片,无从分辨了。贾弗里上尉在前门廊上很快地下命令,接着是迅速跑动的脚步声。但是在响起这些声音以前,那几位太太小姐看着,愣住了。因为那两个说瑞特唱得不行的声音原来是阿希礼和休·艾尔辛的。

 

  前面小路上,声音越来越响了:贾弗里上尉的简短的讯问的声音、休的夹着傻呵呵的笑声的尖叫、瑞特的深沉而满不在乎的声音和阿希礼的古怪的、不真实的喊叫:“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不可能是阿希礼!”斯佳丽急切地想。“他从来不喝醉!还有瑞特——咦,瑞特喝醉后,他的话越来越少——从来不这么嚷嚷咧咧!”

 

  玫兰妮站起身来;阿尔奇也随她站起身来。他们听到那个上尉的尖利的声音:“这两人被捕了。”阿尔奇的手紧紧地按在他的手枪柄上。

 

  “别动,”玫兰妮神态坚决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处理。”

 

  她的脸上的神情跟那天斯佳丽在塔拉庄园看到玫兰妮站在最高一磴台阶上,看着那个北佬的尸体的时候显出的神情一模一样,当时她手里拿着的那把沉重的马刀压得她的瘦削的手腕子也抬不起来了——一个温和而腼腆的女人被环境所逼,鼓起勇气,现出母老虎那样的谨慎和愤怒。她猛地把门打开。

 

  “把他带进来,巴特勒船长,”她用清晰的、咬牙切齿的、恶毒的声调喊叫。“我想你又把他灌醉了。把他带进来。”

 

  那个北军上尉从黑暗、刮风的小路上说:“对不起,韦尔克斯太太,可是你丈夫和艾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喝醉酒吗?要是每个亚特兰大人为了喝醉酒而要被捕的话,那整个北方驻军都会陆续关进监狱了。好吧,把他带进来,巴特勒船长——那是说,你自己要是能走的话。”

 

  斯佳丽的脑子动得不快;有短短一会儿,她什么也没有弄懂。她知道,不管是瑞特,还是阿希礼,都没有喝醉;她也知道,玫兰妮知道他们没有喝醉。然而,往常那么温和而文雅的玫兰妮却在这儿,还当着北佬的面,像泼妇似的尖叫着说他们醉得路也走不成。

 

  传来一阵短短的、含含糊糊的争论,其中还夹着咒骂,接着不稳定的脚步从台阶上走上来了。门洞子里出现了阿希礼,脸色煞白,脑袋耷拉着,一头金发乱蓬蓬,他的高高的身子从脖子到膝盖裹在瑞特的黑斗篷里。休·艾尔辛和瑞特,站得也不大稳,在他左右扶着他。显而易见,要不是他们帮忙,他就会倒在地板上。在他们身后,站着那个北军上尉,他的脸上现出既怀疑又觉得有趣的神情,这种混合的表情真有意思。他站在门开着的门洞子里;他的部下在他的后面好奇地张望;寒风猛吹着这所房子。

 

  斯佳丽感到害怕,困惑,向玫兰妮瞟了一眼,眼光又落到衰弱的阿希礼身上,然后她有点儿懂了。她差一点没叫出声来:“可他不可能是喝醉了!”她硬是把话憋回去。她察觉她在看戏,一场有关人命的危险的戏。她知道,她不是,佩蒂姑妈也不是戏中的角色,可是其他人是;他们在互相提示,像演员们在常常预演的一出戏里那样。她只懂得一部分,可是懂得这些已经足够使她默不作声了。

 

  “把他放在椅子上,”玫兰妮愤怒地嚷着说。“而你,巴特勒船长,马上离开这屋子!你怎么敢又把他灌成这副样子后,在这儿露面!”

 

  那两个男人把阿希礼小心地安置在一张摇椅上,接着瑞特摇摇晃晃地抓住椅子背,使自己站稳,然后向那个上尉说话,声音里带着痛苦。

 

  “这就是我得到的呱呱叫的感谢,对不对?帮他避免了给警察抓走,把他带回家,他却嚷啊、叫啊,还硬是要抓我!”

 

  “而你,休·艾尔辛,我为你感到害臊!你那可怜的妈会怎么说?喝得烂醉,跟一个——一个巴特勒船长那样的、北佬喜欢的叛贼一起出去!啊,韦尔克斯先生,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玫荔,我喝得不怎么醉,”阿希礼咕哝,说罢,身子往前一倒,脸贴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脑袋。

 

  “阿尔奇,把他扶进他的卧房,放在床上——跟往常一样,”玫兰妮吩咐。“佩蒂姑妈,请去整理床铺,哇,”她突然哭起来。“啊,他怎么能这样呢?他答应过的嘛!”

 

  阿尔奇已经把他的胳膊伸到阿希礼的肩膀下;佩蒂站着,感到害怕和心里没数;这时候,那个上尉干预了。

 

  “别碰他。他被捕了。中士!”

 

  那个中士提着步枪,走进房间,瑞特显然为了要稳住自己的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那个中尉的胳膊上,好不容易才集中眼光。“汤姆,你干吗要逮捕他?他醉得不算厉害嘛。我看到过比他更醉的模样哩。”

 

  “喝醉酒,去***的,那算得了什么,”那个上尉嚷着说。“他躺在沟里,我也管不着。我不是警察。他和艾尔辛先生被捕是因为他们今夜共同参加三K党的一次对贫民区的袭击。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被杀死了。韦尔克斯先生是头儿。”

 

  “今夜?”瑞特开始哈哈大笑了。他笑得那么厉害,终于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脑袋。“不可能是今夜,汤姆,”等他缓过气来后说。“这两个人一直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起,他们被认为在开会。”“跟你在一起,瑞特。可是——”那个上尉的眉头皱起来了,他拿不准地望着打呼噜的阿希礼和他的哭哭啼啼的妻子。“可是——你刚才在哪儿?”

 

  “我不愿说,”瑞特的那双机灵的醉眼很快地向玫兰妮望了一眼。“你还是说的好!”

 

  “我们到门廊上去,我会告诉你我们刚才在哪儿的。”

 

  “你现在就告诉我。”

 

  “当着太太小姐的面,怎么好意思说呢。你们这些太太小姐要是走出房间去的话——”

 

  “我不走,”玫兰妮嚷着说,气呼呼地用手绢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刚才在哪儿?”

 

  “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瑞特说,显出害臊的神情。“他刚才在那儿,还有休、弗兰克?肯尼迪和米德大夫,还有一一还有许多人。刚才有一个酒会。盛大的酒会。香槟酒。姑娘们——”

 

  “啊——在贝尔·沃特林那儿?”

 

  玫兰妮的声音响起来了,直到强烈的痛苦使她的声音变得粗嗄,人人都害怕地扭过头向她看去。她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胸脯,阿尔奇还来不及拉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是嚷嚷咧咧,一片混乱,阿尔奇把她扶起来,印第亚赶紧跑到厨房里去拿水,佩蒂和斯佳丽给她打扇,敲她的手腕子,而休?艾尔辛呢,一遍遍地喊叫:“瞧,这下你称心啦!瞧,这下你称心啦!”

 

  “嘿,这下全城都会知道了,”瑞特恶狠狠地说。“我希望你感到满意了,汤姆。明天,亚特兰大没有一个妻子会对她丈夫说话。”

 

  “瑞特,我想不到一一”尽管寒风穿过开着的门,吹到那个上尉的背上,他却在淌汗。“喂!你起誓他们刚才在一一呃一一在贝尔那儿?”

 

  “见鬼,可不是!”瑞特吼叫。“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去问贝尔本人就是。得了,让我把韦尔克斯太太抱到她的房间去。把她交给我,阿尔奇。可不是,我抱得动她。佩蒂小姐,掌着灯,走在前面。”

 

  他从阿尔奇的胳膊上从容地接过玫兰妮的软弱的身躯。

 

  “你扶韦尔克斯先生上床去,阿尔奇。过了今夜,我再也不愿看到他,或是碰到他的身子了。”

 

  佩蒂的手哆嗦着,那盏灯对房子的安全是个威胁,但是她总算拿住了,迈着快步走在前面,向黑沉沉的卧房走去。阿尔奇哼了一声,把一条胳膊伸到阿希礼的胸前,把他扶起来。

 

  “可是一一我得逮捕这些人啊!”

 

  瑞特在幽暗的穿堂里转过身来。

 

  “那明天早晨逮捕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逃掉的一一再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在妓院里喝醉酒是犯法的。老天爷啊,汤姆,有五十个证人证明他们刚才在贝尔那儿。”

 

  “总是有五十个证人证明一个南方佬在一个他压根儿没去过的地方,”那个上尉憋着一肚子气说。“你跟我走,艾尔辛先生。有人起誓作保,我就假释韦尔克斯先生一一”

 

  “我是韦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他到案,”印第亚冷冷地说。“好了,请你走吧,行不行?这一夜你惹的麻烦也够多了。”“我万分抱歉。”那个上尉尴尬地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是在一一呃一一沃特林小姐一一沃特林太太那儿。请你告诉你哥哥,他明天早晨一定要向宪兵司令报到,接受讯问,好不?”

 

  印第亚冷冷地鞠躬,把一只手放在球形门把手上,不出声地表示他走得越快越好。那个中尉和中士退出去;休·艾尔辛跟他们一起离开;她随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甚至不向斯佳丽望一眼,迅速走到各个窗口去拉下遮光帘。斯佳丽的膝盖直打哆嗦,她抓住刚才阿希礼坐过的那张椅子,稳住她自己的身子。她向下看,看到椅背垫上有一个黑糊糊的潮湿的渍子,比她的手大。她感到迷惑,用手摸了一下,她吓坏了,她的手掌上显出一抹湿糊糊的红色粘液。

 

  “印第亚,”她低声说,“印第亚,阿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蠢货!你以为他真的喝醉了?”

 

  印第亚啪地拉下最后一道遮光帘,开始一溜烟似的向卧房跑去;斯佳丽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瑞特的高大的身子挡住了门口,但斯佳丽从他肩膀上看到阿希礼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玫兰妮刚才还晕过去了,这会儿却动作麻利得异乎寻常,正在用绣花剪刀剪开他那件泡满了血的衬衫。阿尔奇把灯光低低地照在床上,这样好亮一点儿;他的一只尽是骨节的手指头按在阿希礼的手腕上。

 

  “他死了吗?”两个姑娘一起嚷着问。

 

  “没有,只是晕了过去,因为失血过多。子弹打穿了他的肩膀,”瑞特说。

 

  “你干吗把他带到这儿来,你这蠢货?”印第亚喊道。“让我走到他那儿去。让我走过去。你干吗把他带到这儿来被逮捕呢?”

 

  “他刚才已经太衰弱,不可能上外地去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带他去,韦尔克斯小姐。再说一一难道你要他像汤尼·方丹那样当逃犯吗?难道你要你的十几个邻居住在得克萨斯州,顶着假名度过余生吗?有个机会使他们都逃掉罪名,要是贝尔一一”

 

  “让我走过去!”

 

  “不行,韦尔克斯小姐。你还有活儿要干哩。你一定要去请个大夫一一米德大夫不行。他牵连在这场乱子中,眼下很可能在向北军辩解哩。另外去请个大夫。你独自个儿在夜晚出去害怕吗?”

 

  “不怕,”印第亚说,她的灰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怕。”她一把抓起挂在穿堂里一个钩子上的玫兰妮的那件带兜帽的斗篷。“我去找老迪安大夫。”她努力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她的声音里也就没有兴奋的调子了。“我管你叫过奸细和蠢货,请原谅。我以前不了解。我非常感激你为阿希礼干的事情一一可是我仍然瞧不起你。”

 

  “我欣赏坦率一一我为你的坦率表示感谢。”瑞特鞠了一个躬,嘴唇向下一扭,挤出一个有趣的微笑。“好吧,赶快去吧,要走小路。你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附近有士兵的行迹的话,别走进这所房子。”

 

  印第亚心情痛苦地又很快向阿希礼瞟了一眼,裹上斗篷,利索地穿过穿堂,走到后门口,然后静悄悄地跨出门,走进黑夜。

 

  斯佳丽睁大了眼,从瑞特的肩膀上注意看着;她看到阿希礼的眼睛睁开了,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了。玫兰妮从脸盆架上抢过一条折叠的毛巾,紧紧地按住他的流血的肩膀;他对着她的脸软弱地、叫人放心地微笑了。斯佳丽感到瑞特的尖锐的、刺透人心的眼光盯着她在看,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泄露了她的心情,但是她不在乎。阿希礼在流血,也许要死了,而她这个爱他的人害得他的肩膀给子弹穿了个窟窿眼。她要跑到床旁,弯下身去,把他紧紧搂住,可是她的膝盖直打哆嗦,所以她没法走进房间。她一只手捂住嘴,盯着看玫兰妮又拿起另一条毛巾按住他的肩膀,按得那么重,好像她能把他的鲜血重新压进他的身子似的。但是毛巾好像被魔法染红了。

 

  一个人怎么流了这么许多血还活着呢?可是,感谢上帝,嘴唇上还没有血泡一一啊,对那些血泡,死亡的预兆,她从桃树溪战斗起就知道得很清楚了,那一天真可怕,受伤的人都死在佩蒂姑妈的草坪上,嘴上都是血。

 

  “打起精神,”瑞特说,他的声音里有冷酷而稍微带着嘲笑的意味。“他死不了的。喂,去为韦尔克斯太太掌灯,把灯拿住。我需要阿尔奇去办事。”

 

  阿尔奇隔着灯看瑞特。

 

  “我不听从你的命令,”他简短地说,把嘴里的嚼叶挪到另一面脸颊后面。

 

  “你按照他说的去办,”玫兰妮严肃地说,“赶快去办。凡是瑞特船长说的,你件件都要照办。斯佳丽,接过灯。”

 

  斯佳丽走上前来,接过那盏灯,两只手拿着,免得掉下来。阿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赤露着的胸膛缓慢地隆起,很快地下陷;鲜红的血从玫兰妮的小小的、激动得发狂似的手指头中间渗出来。她模模糊糊地听到阿尔奇一瘸一拐地穿过房间,走到瑞特面前,接着听到瑞特在急促地低声说话。她的心思都在阿希礼身上,所以只听到瑞特压低了声音的说话的开头部分:“骑我的马去……拴在外面……拼命地骑。”

 

  阿尔奇嘟嘟囔囔地在问什么;斯佳丽听到瑞特回答:“老沙利文的庄园。你会找到塞在那个烟囱里的长袍。都烧掉。”

 

  “嗯,”阿尔奇哼了一声。

 

  “有两个——人在地窖里。尽力把他们弄到马背上,把他们送到贝尔家后面的那片空地上——就是在她那所房子和铁路中间的那一片。千万要小心。万一有哪一个看到你的话,你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也要被绞死。把他们放在那片空地上,把手枪放在他们附近——手里。给你——把我的手枪拿去。”

 

  斯佳丽从房间的一头望过去,看到瑞特把手伸到他的夜礼服下面去,掏出两把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手枪,插在他的腰带上。

 

  “每把手枪开一枪。得布置得像一场明显的枪杀案。你懂吗?”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他完全懂得似的,接着他那只冷冰冰的独眼中不甘心地闪出尊敬的光芒。但斯佳丽一点也不懂。刚过去的半个钟头简直像一场梦魇,她觉得没一件事情再是明白和清楚的。然而,看来好像瑞特完全掌握着这个叫人摸不着头绪的局面,这是个小小的安慰。

 

  阿尔奇转身要走了,接着猛地转过身来,他的那只独眼带着询问的神情盯着瑞特的脸看。

 

  “他?”

 

  “对。”

 

  阿尔奇哼了一声,向地板上吐了口唾沫。

 

  “真糟糕,”他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地从穿堂里走到后门口。

 

  最后那场低声对话中有些什么在斯佳丽的心中引起了新的恐惧和怀疑,像一股不断往上冒泡的冰凉的涌泉。等那股涌泉一冲出来——

 

  她嚷着说:“弗兰克在哪儿?”

 

  瑞特迅速地穿过房间,来到床前,他那个高大的身子像只猫那样转来转去,毫无声息。

 

  “一切都干得挺及时,”他说,短短一笑,“拿稳灯,斯佳丽。你不见得要烧掉韦尔克斯先生吧。玫荔小姐——”

 

  玫兰妮抬起头来看,好像是个等待命令的好士兵;局面是那么紧张,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这是瑞特第一回用她的名字的爱称在称呼她,那个爱称只有亲戚和老朋友才用。

 

  “我请你原谅,我的意思是说,韦尔克斯太太……”

 

  “啊,巴特勒船长,别请我原谅!你要是管我叫‘玫荔’而不加上小姐的话,我将感到光荣!我觉得你好像是我的——亲哥哥,或者说——或者说堂哥哥。你的心是多么好,人又多么聪明!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谢谢你,”瑞特说;有那么一刹那,看来他几乎有点窘。“我哪儿敢这么放肆,可是玫荔小姐,”他的声音里带着抱歉的调子,“对不起,我不得不说韦尔克斯先生刚才是在贝尔·沃特林的房子里。对不起,我把他和其他人牵连在这样一个——一个——可是我从这儿骑马出发的时候,我不得不匆匆地考虑,这是我想出的唯一计划。我知道我的话是会被接受的,因为我在北方军官中有那么许多朋友。他们几乎把我当作他们的自己人,使我的名声受到怀疑,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这个城里的人们中间——我们不妨说是‘不受欢迎’吧?——你瞧,今天黄昏早些时候,我是在贝尔的酒吧里打扑克。有十几个北佬可以证明这是事实。而贝尔和别的姑娘们会争得脸红耳赤地撒谎,说韦尔克斯先生和其他人——整个黄昏都在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的话的。北佬就是那么怪。他们想不到干——那一行的女人也可能有强烈的忠诚,或者说爱国心的。北佬不会相信亚特兰大的一位无比正派的女人的话,那些今夜应该在开会的男人在哪儿,可是他们却会相信那些——以卖笑为生的姑娘的话。我想靠了一个叛贼和十几个以卖笑为生的姑娘的保证,我们也许可能使那些人不至于判罪。”

 

  他说到最后那些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龇牙咧嘴的讥嘲的微笑,可是玫兰妮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充满了感激的神情,他的讥笑收敛起来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机灵!哪怕你说今晚他们去过地狱,我也不在乎,只要能救他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个有关的人也知道,我丈夫从来不到那么可怕的地方去!”

 

  “这个——”瑞特尴尬地说,“事实上,他今夜去过贝尔那儿。”

 

  玫兰妮冷冷地挺直身子。

 

  “你再怎么也没法让我相信这样的谎话!”

 

  “对不起,玫荔小姐!听我说!今夜,我赶到老沙利文那儿的时候,发现韦尔克斯先生受了伤,跟他在一起的有休·艾尔辛、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老头儿——”

 

  “那位老先生不可能!”斯佳丽嚷着说。

 

  “男人不会因为年老而不干蠢事的。还有你的亨利伯伯——”

 

  “啊,天啊!”佩蒂姑妈嚷出声来。

 

  “跟部队发生接触以后,其他人分散了;这伙没有打散的人已经来到沙利文的庄园,把长袍藏在烟囱里,察看韦尔克斯先生受的伤到底有多重。要不是他受了伤,他们——他们大伙儿——这会儿早已直奔得克萨斯州而去了,可是他没法骑着马赶那么远的路,而他们又不愿撇下他。必须证明他们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他们逗留过的那个地方,所以我把他们从小路带到贝尔·沃特林那儿。”

 

  “啊,我明白了。请原谅我的失礼,巴特勒船长。我明白了必须把他们带到那儿去的原因,可是——啊,巴特勒船长,他们走进去免不了会给人们看到的啊!”

 

  “没有人看到我们,我们走的是那扇朝铁路的、不让人知道的后门。门一直是黑沉沉,上着锁的。”

 

  “那怎么——”

 

  “我有个钥匙,”瑞特简短地说,他的眼光平静地同玫兰妮的相遇。

 

  玫兰妮被这话里的意思震动得心神不安,笨拙地系着绷带,结果绷带完全从伤口上滑下来了。

 

  “我不是有意打听——”她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她那张白脸涨得通红,她急忙把毛巾重新按在伤口上。

 

  “我真抱歉,不得不跟一位太太谈这种事情。”

 

  “那么,是真的喽,”斯佳丽带着奇怪的痛苦想。“那么,他确实跟那个坏女人沃特林同居喽!他确实是她的房东!”

 

  “我见到了贝尔,把一切跟她讲清楚。我们给了她一张今夜出去的人的名单;她和她的那些姑娘会作证,他们今夜都在她那个地方。接着,为了使我们的离开更惹人注意,她叫来两个在她那儿维持秩序的保镖,把我们拉下楼来,一边扭打,经过酒吧,推到街上,就像对付那些搅乱那个地方的闹事的醉汉那样。”

 

  他一边回忆,一边龇牙咧嘴地笑了。“米德大夫扮演的醉汉不怎么像。甚至在那样的地方,他都觉得扮醉汉有损尊严。可是你的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瑟老头儿倒演得呱呱叫。他们不干演戏这一行,舞台上可少了两个伟大的演员哩。看来他们好像对这件事儿还感到挺有趣。由于梅里韦瑟先生热心地扮演他的角色,我怕亨利伯伯的一只眼圈给打得发紫了。他——”

 

  后门砰的一声打开;印第亚进来了,后面跟着老迪安大夫,他的长长的白头发乱蓬蓬,他的破旧的皮袋鼓出在他的斗篷底下。他略略点点头,但是没有跟在场的人说话,很快地揭掉阿希礼的肩膀上的绷带。

 

  “部位太高,不可能伤着肺,”他说。“要是他的锁骨没有打碎的话,那就不严重。给我多拿些毛巾来,太太小姐们,还有棉花,你们要是有的话,还要白兰地。”

 

  瑞特从斯佳丽的手中接过灯,摆在桌子上。玫兰妮和印第亚听从大夫的吩咐,动作麻利地跑来跑去。

 

  “你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到客厅里壁炉旁去吧。”他挽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出房间。他的手和声音都现出一种他以前没有的温柔的情意。“你这一天真够呛,对不对?”

 

  她让自己被扶到前房;尽管她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人却开始在打哆嗦了。她胸中那股怀疑的涌泉这会儿冒的气泡越来越大了。已经不止是怀疑。几乎是确实无疑的事情了,可怕的确实无疑的事情。她抬起头,盯着瑞特的纹丝不动的脸看;有一刹那,她说不出话来。接着:

 

  “弗兰克刚才——在贝尔?沃特林那儿吗?”

 

  “没有。”

 

  瑞特的声音生硬了。

 

  “阿尔奇把他送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上去了。他死了。脑袋上给打了个窟窿眼。”

 

  ①《悲惨世界》的法语发音和英语中“李的悲惨的部下”的发音相似。

  ②《悲惨世界》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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