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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1364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9分钟

  

  斯佳丽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感到了安全。她不顾那身波纹绸衣裙、裙撑和玫瑰花结,一头倒在床上。有一段时间,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回想着刚才站在玫兰妮和阿希礼之间迎接客人的情景。太可怕了!她宁愿再次面对谢尔曼的部队,也不愿再去重演这出戏!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紧张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脱去身上的衣服。

 

  她浑身哆嗦,开始感受到高度紧张所带来的反应。发夹明明拿在手里,也会不知不觉地滑落,掉在地板上。她拿起梳子,想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头发梳上它一百下,不料竟把梳子的背面重重地敲在太阳穴上,疼痛难忍。她不下十次踮起脚走到门边,想听听楼下有没有动静,但楼下穿堂里就像一座黑暗的深渊,一片死寂。

 

  酒会结束时,瑞特把她送上马车,让她独自回家,对上帝赐予的这个缓刑令,她感激不尽。瑞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感谢上帝,他还没有回来。她现在既羞愧又害怕,身子不住地哆嗦,今晚决不能见他。可是他现在在哪儿呢?大概又是到那个妓女那儿去了。斯佳丽第一次为有一个像贝尔·沃特林这样的人而感到高兴。幸亏除了这个家,瑞特还有一个去处,可以让他把那股子咬牙切齿、杀气腾腾的怒气慢慢平息下去以后再回来。丈夫去找妓女,做妻子的居然感到高兴,岂不荒谬绝伦,然而此刻她也只能如此。即使他现在死了,她也同样会感到高兴的,只要这意味着她今晚不必见到他就行。

 

  明天——对了,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明天她就会想好借口,甚至还可能以攻为守,想办法编排瑞特的不是。明天再回想这个令人可怕的夜晚她就不会这样难受、浑身哆嗦了。明天她就不会老想着阿希礼的脸、他那受到损害的自尊和他的耻辱了。阿希礼的耻辱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他自己几乎没有一点责任。是她使亲爱的、令人尊敬的阿希礼蒙受了耻辱,他现在会恨她吗?他现在肯定恨死她了——幸亏玫兰妮挺直瘦弱的双肩,面对着那些充满好奇、怀有恶意和敌意的人们,穿过草地向她走来,挽起她的手臂,声音里饱含着爱和毫不掩饰的信任,从而挽救了她和阿希礼。在这个可怕的晚上,玫兰妮自始至终让斯佳丽站在自己身边,极其出色地制止了这场丑闻!参加晚会的客人们稍稍有点神情冷淡,甚至多少有点迷惑不解,不过大家都还彬彬有礼。

 

  哦,她感到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借助玫兰妮的衣裙作屏障,躲避开冤家对头的攻击,不然的话他们几声窃窃私语就足以将她撕个粉碎!用其盲目的信任庇护了她的不是别人,竟偏偏是玫兰妮!

 

  想到此,斯佳丽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一定要去喝杯酒,甚至几杯酒才行,否则今晚就休想躺下来睡个安稳觉。她在睡袍外披上一件晨衣,疾步走进穿堂,周围寂然无声,只听到她那双便鞋卡嗒卡嗒的声音特别响。楼梯已经下了一半,她才发现餐室的门关着,但从门底下却透出一道亮光。她不由一怔,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也许她回来时餐室里的这盏灯就已经亮着,只因当时自己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还是瑞特已经回家来了?他可能是走厨房门悄悄进来的。要是瑞特已经回来了,她只好再蹑手蹑脚地折回自己的房间而不喝白兰地,尽管她非常需要它。这样她就不必与他照面了。一旦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安全了,因为她可以把房门锁上。

 

  她正弯下腰去脱掉脚上的便鞋,以便悄没声息地赶紧退回去,不料餐室的门突然打开,昏暗的烛光烘托出了瑞特的身影。他显得身材魁梧,个子比她平时看惯的还要高大些,活脱脱像个摇摇晃晃、没鼻子没眼、面目可憎的凶神恶煞。

 

  “劳驾你进来陪陪我,巴特勒太太,”他说,声音已经有点含糊不清。

 

  他喝醉了,而且醉态毕露,以前不管他喝多少,都从未见他喝醉过。她犹豫了一下,收住脚步,嘴里却没吭声。他挥手做了个命令的姿势。

 

  “上这儿来,你这该死的!”他粗声粗气地说。

 

  他一定喝了很多酒。她心头不禁怦怦一阵狂跳。平时他喝得越多,举止越斯文。虽然他会更喜欢讥笑损人,说的话也变得更加刻薄,但举止却总是一板一眼、无可挑剔——无可挑剔到了极点。

 

  “决不能让他知道我怕见他,”她心里想,于是把披在身上的晨衣往脖子处紧了紧,昂首挺胸走下楼梯,还故意将脚后跟踩得啪啪直响。

 

  他让在一边,低头鞠躬,一直把她迎进屋内,脸上带着一副嘲弄的神气,让她感到有点畏畏缩缩。她见他没穿外衣,衬衫领子敞着,脖子两边垂着一条领带,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胸膛。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窝杂草。两眼通红,布满血丝,眯成了一条缝。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把轩敞的房间照得鬼影憧憧,偌大的餐具柜和餐具架就像一只只蹲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巨鲁。桌上还有一只银盘,盘子中间放着一只细脖子酒瓶,瓶子的雕花玻璃盖已经打开,周围都是玻璃杯。

 

  “坐下,”他跟着她走进屋子,干巴巴地说。

 

  这时一种新的恐惧爬上她的心头,相比之下,刚才为避免同他见面而感到的惊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瑞特现在的神态、言语、举动都像是个陌生人。眼前的这个举止粗鲁的瑞特是她从未见过的。以前,即使是在他们最亲昵的时刻,他也是不苟言笑,从不激动的。即使在发怒时,他也显得挺文雅,最多说些刻薄话。而几杯威士忌一落肚,他的这些特点往往会更加突出。起先她对此很恼火,曾经想过要改变他的这种阴阳怪气的脾气,但不久她就发现,这对她来说倒也挺方便,于是就不把它放在心上。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瑞特对任何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看来,生活中的一切,包括斯佳丽在内,都是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但是,此时此刻,当她隔着桌子望着他时,斯佳丽却忐忑不安地意识到,终于有件事让他觉得重要,而且十分重要了。

 

  “就算我不知趣回到家里来了,这也不应妨碍你在临睡前喝上一杯吧,”他说。“要我替你斟酒吗?”

 

  “我没打算喝酒,”她绷着脸说。“我是听到动静才下来——”

 

  “你没有听到动静。你要是知道我回家的话,压根儿就不会下楼来。我一直坐在这儿听着你在楼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你一定是很想喝一杯的。喝吧。”

 

  “我不——”

 

  他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地倒了满满一杯,还溢出了许多,弄得里里外外都是酒。

 

  “接着,”他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哆嗦。哦,别装蒜了。我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喝酒,也知道你的酒量不小。我早就想告诉你,要喝就公开喝,不必费尽心机躲躲藏藏。你以为你喜欢喝白兰地我会在乎?”

 

  她接过湿漉漉的酒杯,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他。他彻底了解她,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而在这个世界上,她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唯一的对象恰恰就是他。

 

  “我说,喝下去。”

 

  她举起酒杯,挺直手腕,猛地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动作娴熟自如,同当年她父亲杰拉尔德喝纯威士忌的动作如出一辙,但她却没有想到,这一举动在她身上多么有失体统。果然,瑞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嘴角顿时拉了下来。

 

  “坐下,我们开个家庭讨论会,好好谈一谈刚才参加的那个无与伦比的酒会。”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也要去睡觉了。”

 

  “我是醉了,但今晚我非要喝个烂醉方休。你不能去睡——现在还早。坐下。”

 

  尽管他说话时,往日那种不急不躁、拖长调子的口吻依稀可辨,但她却感觉到了弦外之音。那是一种急欲向外喷发的狂暴,其残忍不亚于劈啪作响的皮鞭。她刚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已走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只轻轻一拉,她便痛得哎唷一声又坐了下来。现在她可真的害怕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害怕。当他俯身看着她时,她发现他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睛依然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眼睛深处有着某种她既不熟悉、也不理解的东西,它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它紧紧地逼迫着他,直到他的两眼像两块熊熊燃烧的木炭一样喷射出怒火。他低头盯着她看了很久,直把她看得双目低垂,败下阵来,他才颓然坐回她对面的椅子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迅速思考着,竭力想筑起一道防线,可是她并不知道他打算怎样指责她,所以在他开口之前,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一面慢慢喝着酒,一面从酒杯上面打量着她。斯佳丽绷紧全身神经,尽力不让自己哆嗦。他的面部表情曾一度毫无改变,但最后他却发出一阵大笑,目光仍盯着她,一听到这笑声她便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今晚上可真像一出有趣的喜剧,是不是?”

 

  她一声不吭,只在宽松的便鞋里把脚趾使劲缩拢了一下,想控制住全身的颤抖。

 

  “真是一出角色齐全的好喜剧啊。全体村民聚集在一起向不守妇道的女人投掷石块,①戴了绿头巾的丈夫像个绅士似的维护着妻子的面子,奸夫的妻子出于基督教的精神,仗着自己平日洁白无瑕的名声,展开她的衣裙把事情掩盖起来。而那个奸夫——”

 

  “求求你别说了。”

 

  “不敢领情。今晚上不行。这出戏太有趣了。那个奸夫却像个十足的大傻瓜,巴不得赶快死掉。亲爱的,让一个你所痛恨的女人站在身边替你掩盖罪孽,你心里有种什么样的滋味?坐下。”

 

  她坐下了。

 

  “我想你未必因此就会改变对她的态度。你心里在嘀咕,她是不是知道你和阿希礼的事——如果知道的话,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她这样做是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心里在想,她这样做简直是个大傻瓜,尽管这使你免遭声名狼藉的下场,然而——”

 

  “我不要听——”

 

  “不,你要听的。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是为了使你宽心。玫荔小姐确实是个大傻瓜,但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一种。显然已经有人事先把这事告诉了她,可她并不相信。即使她亲眼目睹,她也不愿相信。她洁身自好,自尊自重,根本无法想象她所爱的人会干出这等寡廉鲜耻的勾当。我不知道阿希礼拿什么样的谎话哄了她——但是再拙劣的谎话她也会相信的,因为她爱阿希礼,同时也爱你。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爱你。可她确实爱你。就让这做为你的十字架吧。”

 

  “如果你没有醉成这个样子,恶语伤人,我可以把一切和盘托出,向你解释清楚,”斯佳丽说,稍稍恢复了一点尊严。“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并不感兴趣。我对事情的真相了解得比你还清楚。我发誓,要是你再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一次——

 

  “我还发现了一桩比今晚的喜剧更有趣的事,这就是你一方面以我犯有种种罪恶为由,正义凛然地拒绝与我同床共眠,另一方面却一直在心里同阿希礼·韦尔克斯奸淫。‘心里动淫念’,这个词挺传神的,是不是?那本书②里确实妙语连珠,对不对?”

 

  “什么书?什么书?”她心乱如麻,满脑子尽是一些可笑而不相干的事。她急切地环视四周,只觉得在昏暗的烛光下,眼前的那只巨大的银盘子黯然无光,屋子的各个角落黑魆魆的阴森可怖。

 

  “我之所以被你甩在一边是因为你觉得我粗俗,配不上你的高雅,也因为你不想再要孩子。这使我太难受了,我的心肝!心里像是刀割一般!于是我只好到外面去另找安慰,让你守着你的高雅。可你却趁机朝思暮想,追逐起那位久经磨难的韦尔克斯先生来了。该死的混蛋,他倒是犯了什么毛病?他既不能在精神上忠于自己的妻子,又不敢在肉体上背弃她。他为什么不下定决心?你大概不会反对为他生儿养女——然后当作我的孩子蒙混过关吧?”

 

  她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也跟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轻轻一声冷笑,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他伸出一双褐色的巨掌,用力一按又把她重新按回到椅子上,然后俯身站在她面前。

 

  “仔细看看我的这双手,亲爱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她眼皮底下把手攥了几下。“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你撕个粉碎,要是这么做能够把阿希礼从你的脑子里赶走,我会这么做的。但是这不可能。所以我想换个方式,把他从你的脑子中永远清除掉。就用这种方式。你看,我要用两只手夹住你的脑袋,像夹核桃一样把你的脑壳碾碎,把他给挤出来。”

 

  他双手捧住她鬓角以下的脸庞,重重地抚摸着,然后扭过她的脸来对准自己。她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一个酩酊大醉、说话拖长调子的陌生人的脸。她从未缺乏困兽犹斗的勇气,在紧急关头,这种勇气又重新涌入她的血管中,使她挺起腰杆,眯起眼睛。

 

  “你这醉鬼,”她说,“把手拿开。”

 

  说也奇怪,他竟真的松了手,倚坐在桌子的边角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佩服你的勇气,亲爱的。尤其是现在,因为你走投无路了。”

 

  她裹紧身上的晨衣。哦,她真巴不得现在就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独自待在屋里。无论如何要设法脱身,要迫使他就范。瑞特醉成这个样子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她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两腿却止不住直哆嗦。她裹紧身上的晨衣,又把前额的头发往脑后一捋。

 

  “我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针锋相对地说。“你永远别想叫我走投无路,瑞特,也别想威胁我。你是个嗜酒如命的衣冠禽兽,就知道寻花问柳,除了邪恶,别的你一概不懂。你不理解我,也不理解阿希礼。你陷在污泥中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片净土。你嫉妒,因为你不能理解。晚安。”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正要举步朝门口走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便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去,只见瑞特摇摇晃晃,从屋子那一头朝她走来。天哪,但愿他别再发出这种可怕的笑声!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狂笑呢?

 

  斯佳丽见他朝自己走来,便一步步向门口后退,不料却退到了墙上。他伸出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把它们按在墙壁上。

 

  “别笑了。”

 

  “我笑是因为我为你感到难过。”

 

  “难过——为我?还是为你自己难过吧。”

 

  “是的,上帝可以作证,我是为你难过,亲爱的,我漂亮的小傻瓜。这刺痛了你,是不是?你既不能忍受笑,也无法容忍怜悯,是不是?”

 

  他止住笑声,身体前倾,使劲按住她的双肩,使她感到肩膀很疼。他的脸变了形,他靠得越来越近,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威士忌气味,直冲她的鼻子,熏得她不得不扭过脸去。

 

  “嫉妒,我?”他说。“我怎么能不嫉妒呢?哦,是的,我嫉妒阿希礼·韦尔克斯。怎么能不嫉妒呢?哦,别分辩,也别解释。我知道你在肉体上是忠于我的。你想说的不就是这些吗?哦,这个我一向清楚。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是怎么知道的?哦,我了解阿希礼,了解他这种人。我知道他是个很体面的人,一个上等人。亲爱的,对你,或者对我,我就不能这么说了。我们不是上等人,不讲廉耻,是不是?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像绿色的月桂树那样郁郁葱葱,兴旺发达。”

 

  “放开我。我可不愿站在这儿受你侮辱。”

 

  “我没有侮辱你。我是在赞美你肉体上的贞节。不过你别想糊弄我。你以为男人都是十足的大傻瓜,斯佳丽。低估你的对手的力量与智慧,是要吃大亏的。我可不是傻瓜。你躺在我的怀里,心里却把我当作阿希礼·韦尔克斯,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张口结舌,又惊又怕,面无人色。

 

  “这真有趣,而且简直神奇之极。一张本该只睡两个人的床上,现在却有了三个人。”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她的双肩,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讥讽地微笑着。

 

  “哦,是的,你一直在肉体上忠于我,因为阿希礼不要你。见鬼,他要你的肉体我是决不会吝惜的。肉体算什么——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但是我可不愿你把你的心,你那颗可爱、冷酷、无耻而固执的心交给他。可那个大傻瓜却不要你的心,而我又不要你的肉体。我可以廉价买到女人。可我要的是你的情,你的心,但我却永远得不到,就像你永远得不到阿希礼的心一样。这就是我为你难过的原因。”

 

  斯佳丽虽然又害怕,又惶惑,但他的讥讽仍深深刺痛了她。

 

  “难过——为我?”

 

  “是的,我为你难过,因为你真是个孩子,斯佳丽。一个哭着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的孩子。即使那孩子摘到了月亮,他又拿它怎么样呢?你又能对阿希礼怎么样呢?是的,我为你难过——因为我看到你双手抛弃了现有的幸福,却伸出手去捞取永远不会使你幸福的东西。我为你难过,因为你真是个大傻瓜,你连惺惺惜惺惺,乌龟配王八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就算我一命呜呼,玫荔小姐也魂归黄泉,你得到了你尊贵无比、可亲可敬的情郎,你以为你和他在一起就会幸福?哼,才不会呢!你永远也不会了解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对于他,你就像对音乐、诗歌、书籍以及除了金钱以外的一切一样,一无所知。而我们俩,我的爱妻啊,只要你肯给我们半个机会,就可以幸福美满,因为我们俩太相似了。我们是一对无赖,斯佳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难不倒我们。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因为我爱你,斯佳丽,对你了解得非常透彻,这是阿希礼永远也做不到的。一旦他真了解了你,他就会鄙视你。……可是你偏偏要一辈子这样痴心去想一个你无法理解的男人。而我呢,亲爱的,也只好继续从臭婊子们身上求得安慰。我敢说,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比大多数夫妻生活得好。”

 

  他突然放开她,转身摇摇晃晃地向酒瓶走去。半晌,斯佳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脑海中思潮翻滚,浮想联翩,然而真要抓住其中一个念头仔细思索一番,却又枉然。瑞特说他爱她。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酒后胡言?抑或是又在恶作剧,拿她寻开心?阿希礼——月亮——哭着要摘月亮。她飞也似地朝黑魆魆的穿堂奔去,仿佛是在逃避恶魔的追赶。哦,但愿能够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奔跑中她把脚脖子扭了,便鞋开了绽,半只脚露在外面。她收住脚步,拼命甩着脚想把便鞋踢掉。这时瑞特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动作敏捷得像个印第安人。他气喘吁吁,呼出的气流像一股股热浪,对着她迎面扑来。他把手伸进她的睡衣,碰到她的光滑的肌肤,粗暴地将她拦腰搂住。

 

  “你为了追求他,把我甩在一边,逼我去寻花问柳。上帝,今晚我的床上只能容下两个人。”

 

  他将她凌空抱起,朝楼上走去。她的脑袋被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上,她听到就在她的耳朵下面他的心脏在坚实有力地怦怦跳动着。她被他夹疼了,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然而嘴却被堵住了,因而声音显得沉闷而慌乱。他只管一步一步走上楼去,走向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斯佳丽惊恐万状,因为他简直就像个发了疯的陌生人,而周围的黑暗也是她所不熟悉的,仿佛比地狱还黑十分。他就像个死神,张开双臂抱着她,夹得她好疼。她尖叫着,就像快要被他闷死一样。爬到楼梯拐弯处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把她迅速翻过身来,低下头便狂吻不止。这阵狂吻是如此粗野,如此完满,竟使她忘记了一切,只觉得自己正在深深地坠入黑暗之中,只觉得他的双唇同自己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颤抖着,仿佛置身于狂飙之中。他的双唇从斯佳丽的嘴唇开始,沿着她身上渐渐滑落下去的晨衣往下移动,亲吻着她柔嫩的肌肤。他喃喃自语,说些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清,只觉得他的狂吻激起了阵阵她所从未感受过的情感。她在黑暗中,他也在黑暗中,仿佛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什么东西,只有茫茫的黑夜,只有他的狂吻。她想张口说什么,然而嘴巴又被他的嘴堵住了。突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刺激;仿佛欢乐、恐惧、疯狂与亢奋都交织在了一起,她终于屈服于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屈服于不顾一切的狂吻,屈服于瞬息万变的命运了。她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比她更强的人,这人她既不能驾驭也无法打垮,反而被他所驾驭,被他所打垮了。不知怎的,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双唇已经在他的嘴唇下颤抖了。接着,他们又一步步向楼上的黑暗走去,走向那温馨柔软、令人晕眩、笼罩一切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走了,若不是边上那只皱巴巴的枕头,她还真不敢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是真的,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场春梦呢。此刻回想起来,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忙不迭拉上被子遮住脖子,让自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中,把头脑中纷乱的记忆理出个头绪来。

 

  她首先想到了两件事。她与瑞特共同生活已经有许多年了,和他同床共寝、同桌吃饭、拌嘴吵架,还为他生过孩子——然而,她却不了解他。那个抱着她上楼去的男人是个陌生人,她从未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尽管她想迫使自己恨他,激起满腔义愤,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羞辱了她,伤害了她,整整一个疯狂的夜晚,他通宵达旦,对她肆意凌辱,而她却感到心花怒放。

 

  哦,她应该感到羞愧,不该再去回味黑暗中那些炽热而令人晕眩的情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恐怕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然而,回味那销魂摄魄的满足,那屈服于强者的狂喜,却远远胜过了羞愧之感。她平生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活力,感受到激情的力量。这激情就像她那晚逃离亚特兰大时心中的恐惧一样,原始质朴、不可阻挡;这激情又像她开枪打死那个北佬时心中的憎恨一样,迷惘而甜蜜。

 

  瑞特是爱她的!至少他亲口说过,他爱她,现在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这位同她冷冰冰生活在一起的野蛮的陌生人竟会爱她,这真叫人感到奇怪,百思不解,真是不可思议!怎样看待这一新发现,她还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叫她笑出声来。他爱她,这么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了使这颗目空一切、长着乌发的脑袋乖乖听自己的指挥,她以前曾想方设法,渴望能诱使他爱上自己,这事儿她差不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现在回想起来,不觉沾沾自喜,颇为得意。昨晚整整一夜,她任凭他随意摆布,但现在她终于掌握了他的弱点。从现在起,她要把他置于她所希望的位置。长久以来,她吃够了他冷嘲热讽的苦头,现在她可以任意摆布他了,就像马戏班里的猴子那样,只要她举起一只铁圈,他就得跳过去。

 

  想到又要与他相逢,在青天白日下面对面相见,她一方面感到紧张不安、有点难为情,一方面又感到一种兴奋的快感。

 

  “我紧张得就像个新嫁娘,”她想,“而且是为了瑞特!”想到这一层,她不禁吃吃傻笑起来。

 

  但瑞特却没有回来吃午饭,晚餐桌上也未见他的踪影。这天晚上似乎特别漫长,她彻夜未眠,直到天亮还竖着两只耳朵倾听着锁孔里是否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结果动静全无。他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斯佳丽焦急万分,内心充满了失望和恐惧。她来到银行,但瑞特没在那儿。然后她来到铺子里,对谁都要发一通脾气,因为每当店门打开,走进一位顾客,她都焦躁不安地抬头观看,希望来者是瑞特。接着她又到了锯木厂,大声呵斥休,弄得休只好藏在木堆后躲了起来。但是瑞特并没有到锯木厂来找她。

 

  她不愿低声下气去询问朋友们是否见到过瑞特,更不能向仆人们打听他的下落。但是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件事她还不知道,而他们都已经知道的。黑人们一向无所不知。这两天,黑妈妈异乎寻常地沉默。她不时向斯佳丽瞥上一眼,但嘴里却一声不吭。第二个晚上过去了,斯佳丽打定主意去找警方报案。也许他出事了,也许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此刻正躺在水沟里孤独无助,等待着人来营救。也许——哦,太可怕了——也许他已经死了。

 

  早晨,斯佳丽吃过早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戴上软帽出门,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上楼来。她心里稍稍感到一丝宽慰,一头倒在床上,这时瑞特走了进来。他刚理过发,修过脸,做过面部按摩,不像是喝醉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里却充着血,他的脸因酗酒过度而略显浮肿。他轻松自如地向她挥了挥手,说,“哦,哈罗。”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家,两天两夜不归,回来后竟只是一句“哦,哈罗”?他们度过如此不寻常的夜晚之后,他怎么竟然还这样若无其事?他不该这样——除非——除非——她的脑海里蓦地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除非这种不寻常的夜晚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原先处心积虑,想好要向他撒娇、卖俏,这会儿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亲吻她一下,却远远地站在一边,手里夹着一支青烟缭绕的雪茄,咧嘴笑嘻嘻地望着她。

 

  “你——你到哪里去啦?”

 

  “你还会不知道!我以为全城的人现在都知道了呢。也许你是个例外。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做老婆的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警察前天晚上光临贝尔那里之后——”

 

  “贝尔——就是那个——那个女人!你一直跟——”

 

  “当然。我还能去哪儿?我想你不至于为我担心吧。”

 

  “你离开了我就——哦!”

 

  “得了,得了,斯佳丽!别再扮演受骗妻子的角色了。贝尔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你离开了我就去找她,在——在——”

 

  “哦,那件事啊,”他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有时我不免会忘了规矩。上次我们见面我是有失体统,请多多原谅。你一定知道,我当时喝醉了,再说你当时又那样楚楚动人,我实在控制不住了——要不要我把你的动人之处一一列举出来?”

 

  她突然想哭,想躺在床上尽情地痛哭一场。他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她是个大傻瓜,一个无知、自负而愚蠢的大傻瓜,竟一心一意以为他是爱她的。这不过是他酩酊大醉后开的又一个令人厌恶的玩笑罢了。他借着酒劲,拿她发泄情欲,跟对贝尔妓院的那些女人没有什么两样。现在他回来了,肆意污辱、满口讥讽、不可理喻。她暗暗把眼泪往肚里咽,强打起精神。永远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要是他知道了,他一准会对她大大耻笑一番!不!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迅速向他投去一瞥,只见他眼睛里闪烁着过去常见的那种难以捉模、虎视眈眈的目光——热切、渴望,似乎眼巴巴盼着她开口说话,期望她会说些——他到底在期望什么呢?期望她装疯卖傻、大吵大闹、授他以笑柄?她才不是那号人!她剑眉高耸,愀然作色。

 

  “你同那臭女人的关系我当然早已有所怀疑。”

 

  “只是怀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以满足你的好奇?我会向你坦白的。自从你和阿希礼串通一气,要求我同你分房而居之日起,我就跟她同居了。”

 

  “你竟敢厚着脸皮在你妻子的面前吹嘘——”

 

  “得了,别跟我装出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了。只要我把家中的帐单付清,你才不在乎我干些什么呢。你心里明白,我近来并不是个守身如玉的天使。你是我的妻子——可自从有了美蓝,你哪点像个做妻子的?我在你身上投资太差劲了,斯佳丽。贝尔可是强得多。”

 

  “投资?你是说你给了她——?”

 

  “我想,正确的说法是‘资助她开张营业’。贝尔是个精明的女人。我愿意看到她有所作为。她只要有钱买幢房子,就能发起来。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小笔钱,什么样的奇迹也能创造出来。不信看看你自己。”

 

  “你拿我来比——”

 

  “这个嘛,你们俩都是精明能干的女生意人,也都很成功。不过,当然贝尔要略胜你一筹。她心慈面软,性情温和——”

 

  “请你离开这个房间好吗?”他悠然自得地朝门口走去,不无嘲讽地扬起半边眉毛。他竟敢对她这样肆意污辱,气得她七窍生烟,痛不欲生。他是存心变着法儿来伤害她、羞辱她的,这些天来,她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可他倒好,喝得酩酊大醉,在妓院里同警察纠缠不清,想到此她真是伤透了心。“你给我滚出去,以后永远不许你进来。我早就有言在先,而你却充耳不闻,你根本就不配做绅士。从今以后我可要把门锁上了。”“犯不着劳神。”

 

  “我要锁上。那天晚上,你的行为——喝得烂醉,令人恶心——”“得了,亲爱的!恶心断断不会!”

 

  “滚出去!”

 

  “别着急。我会走的,而且保证以后决不再来打搅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认为我名声太臭,无法忍受,我会让你离婚的,只要把美蓝给我,我决不会提出异议。”

 

  “我可不愿离婚,干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

 

  “要是玫荔小姐死了,你就顾不得门风了,是不是?想到你会迫不及待地同我离婚,我就头晕目眩。”

 

  “你走不走?”

 

  “是的,我这就走。我回家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准备去查尔斯顿、新奥尔良和——哦,嗯,作一次漫长的旅行,今天就动身。”“哦?”

 

  “我准备带美蓝一起去。吩咐那个傻呵呵的普莉西把她的衣服收拾一下。普莉西也跟我一起去。”

 

  “你不能把我的孩子带走。”

 

  “她也是我的孩子,巴特勒太太。你总不至于反对我带她去查尔斯顿看望她的祖母吧?”

 

  “看望祖母,谁信你的鬼话!你每天喝得烂醉,你以为我会让你把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带走,好让你带她去贝尔妓院那种地方——”他猛地使劲扔掉手中的雪茄,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冒烟,羊毛被烤焦了,散发出一阵阵刺鼻呛人的气味。他气得满脸铁青,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

 

  “如果你是个男人,说出这种话来,我非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不可。念你是个女人,我只能说,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你以为我不爱美蓝,我会带她去——我的女儿!天哪,你真是愚蠢透顶!你现在倒好,煞有其事摆起做母亲的架子来了。得了,要说做母亲,连猫都比你强!你为孩子做了些什么?韦德和埃拉都被你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玫兰妮·韦尔克斯,他们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母爱和体贴。美蓝可是我的孩子!你以为我照料美蓝还不如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像对韦德和埃拉一样,对美蓝任意呵斥,弄得她整天死气沉沉,萎靡不振?见鬼,我决不允许。快给她去收拾行装,一个小时之内给我准备停当,不然我警告你,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同将要发生的事相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心里一直在想,如果用马鞭子狠狠抽你一顿,对你肯定大有裨益。”

 

  他不容她开口说话,便一个急转身疾步走出房间。她听他穿过穿堂,来到育儿室,推开房门,里面顿时响起三个孩子欢快、轻脆、稚嫩的声音。她听见美蓝的声音特别响亮,盖过了埃拉。

 

  “爸爸,你上哪儿去啦?”

 

  “爸爸在寻找一块兔子皮,好把我的小美蓝包起来。来,亲亲你最最可爱的人,美蓝——还有你,埃拉。”

 

  ①典出《圣经·旧约全书》,按以色列习俗,凡女子犯淫乱罪,就要将女子带到他父家的门口,本城的人要用石头将她打死。

  ②《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8节论奸淫中说,“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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